曼兌給的幼兒啟蒙畫冊由狐人作家所出,冊子上的小人大多長著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色彩豔麗動作誇張,主要講了些與幼兒安全有關的故事。比如說不能跟著陌生人走啦,不要隨意翻航道隔離帶啦,不可以亂折路邊的花草樹木啦,被人摸了耳朵和尾巴要及時去地衡司報案(?)啦,等等等等……

畫冊從頭翻到尾一共二十一頁,每頁都是彩圖,畫比字多,不到兩分鐘離朱就翻完了。

有點無聊。

每處庭院內都有個崇志堂,收集著與持明相關的普通書籍。歷史文化,詩歌曲藝,傳承技藝……等孩子們離開後還能回來借閱,不過那個時候他們恐怕更願意用玉兆看電子版。

紙質書籍是有味道的,像胡椒、像薄荷、像檀香……一開始冷冰冰拒人於千里之外,等到靜下心慢慢閱讀,久遠的溫暖才會一點一點緩緩滲透出來。

嘩啦……嘩啦……

書頁翻過,均衡而穩定,眼睛說睜不開就睜不開了。

小小幼崽縮在書架下偷懶假寐,帶著嬰兒肥的臉頰壓在膝蓋上,凸起一塊白白嫩嫩的軟肉,實在讓人忍不住想要捏上一把。擬造出的軟風拂過同樣被擬造的暮春之景,帶著黃昏時分特有的懶倦偷偷鑽進門打了個旋兒。

它好奇的掀起小童的呆毛看看,眼見沒有任何反應只得放下,裹著一室書香順著窗戶格子又鑽出去。

從他處聚集此地的龍師們邁過門檻轉個方向就看到閉著眼睛的離朱,驚訝、無奈、進而笑著搖搖頭。

一直等到所有人到齊大長老才命曼兌去把門關上,數道雲吟術的水波裹在幼崽身邊,看了一會兒忽忽悠悠飄過來張毯子剛好落在她身上蓋著。

“諸位,今日召集大家到此,為了什麼想必人人心裡有數。”

曼兌壓低聲音——倒不是怕吵醒離朱,那孩子已經睡得像只醉貓一樣了,他更擔心隔牆有耳。

巫凡還是冷哼,他身後陸陸續續坐下幾個同盟。

大長老掀開老邁乾枯的眼皮,龍師們在崇志堂內隱隱分出五個小團體,代表著族內如今五股聲音最大的勢力。他重新閉上眼睛,把說話這種浪費氣力的事交給曼兌去處理。

不好帶啊……

光羅浮仙舟上這支尊奉飲月君的持明數量就有大幾億,人多事多訴求多,拉幫結派也是在所難免。

“就是這個孩子嗎?”巫凡身後有人發出聲音,“前塵夢迴針。”

“可是尊上已經拒絕了那個提議,還是說……?”另一個方向傳來戲謔的反問:“咱們這兒有誰敢忤逆那位的意志?”

堂內氣氛一滯,靜得能聽到風聲拂過樹梢。

大長老看了眼臉上掛著古怪笑意的日支,曼兌撐起胳膊笑道:“怎麼可能,既然尊上憐惜年幼的族人,咱們也不好陽奉陰違。不過我倒是覺得挺奇怪的,巫凡,最近丹鼎司是不是新研發出了讓人管不住嘴的藥?”

前塵夢迴針的事兒已經過去,就算真想私下使用也不能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兒說出來。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就是沒有第三個人知道的意思。

巫凡朝日支直翻白眼:“來,我這裡有針,孩子我也領來了,你去給她紮上吧。”

縮成一團酣眠的小童看著比才破殼的幼崽個頭還小,這樣明著造孽的事,日支當然只是笑就是不動。

巫凡緊跟著嘲諷:“只有挑撥離間的膽子,沒有真刀真槍的本事,既然如此就別出來丟人現眼了,我要是你我就找個角落縮著。”

“嗤,”日支也不是純捱打不還手的,“所以你已經做好準備隨時聽話了?哈!汪汪汪!”

這人張嘴學了幾聲狗叫,巫凡和曼兌同時盯住他。

什麼玩意兒!攪屎棍一樣的傢伙。

“咳咳,咳咳。”

大長老不能再繼續閉著眼睛養神了,再繼續下去會被認做逃避現實而非統領全域性。他看向曼兌:“直入主題吧,現在的年輕人啊……耐心越來越差了。”

日支與巫凡的挑釁輕描淡寫就被打成年輕人的急躁,另外兩個方向也不再發出窸窸窣窣的響動。

“這個月轉生的幼崽裡,諸位可有看好的?”曼兌沒有去看離朱所在的方向,但是守著她的水珠裡有一份是他的。

持明一族不存在血緣間的傳承,畢竟闔族不孕不育嘛,能論得上“親近”的人際關係無非一個配偶一個師徒。但是礙於持明特殊的轉生機制,他們能不能找到配偶先不論,配偶在丈夫或妻子的身後事上話語權極輕,還不如一脈相承的師徒更受律法與道德的支援。所以為了保證代表己方利益集團的權力能夠順利延續龍師們都會在自己結卵褪生之前收下複數個弟子,最後從其中選擇一個成為繼任者。

偷偷摸摸召集眾人閉門商談也正是這個原因,大長老壽元將近,他快要返回波越古海了。

化卵之後的持明究竟何時破卵而出重回人間……這事兒誰也說不準,也許幾十年也許幾百年,他的繼任者自然是早已定好了的,但也不拒絕再撿幾個好苗子以防萬一。關於這種公然耍賴搶人的行為其他派別的龍師肯定不願意,畢竟誰都想把人才撈進自家碗裡——先別管崽子們將來長成什麼奇形怪狀,至少現在不能落在對頭手中。

崇志堂內再次安靜下來,龍師們不停交換眼神。

這是場博弈,不僅僅存在於個人之間,也是不同團體的爭鬥。

上輩子、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只要是持明大家就都不可能有親生兒女,弟子就是親兒女。誰不希望自家兒女多還爭氣呢!

怎麼著?大長老這是授意曼兌套話來了?

無人應答,疑竇叢生。

“不會吧?本月破卵的族人數量環比並不少,其中竟然沒有一個可造之材?”曼兌呵呵一樂,慢悠悠將手抄進袖籠:“既然如此,我就上報龍尊,下發通知邀請各位有心的族人前來領養嘍?”

“我持明一族,居然已經山窮水盡到這種地步了嗎……”

“哈!”,他冷笑一聲,“還是說諸位私心至此,全不顧闔族利益?”

緊閉的雕花木門被風吹得咣噹作響,大長老的臉隱藏在背光之處,無端的威壓在室內不斷醞釀瀰漫。

他到底是曾教導過龍尊的龍師,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那也有幾分舊日的香火情。尊上對他到底還是有些尊重在,很多事也會交給這一系經手。

對於其他龍師來說分散到不同族人家裡的幼崽自然不如從小帶在身邊教育的弟子合心意,曼兌這是擺明車馬要斷眾人的根基,在被挖牆腳和徹底失去弟子之間,一直不出聲表態的兩派含含糊糊表示他們選到了幾個孩子。

日支跟著咧開嘴笑笑:“阿哈!我也有看中的衣缽繼承人吶!”

“我真為那孩子感到悲哀。”巫凡平等爆殺所有犯到他眼前的人。

龍師們一一將欲收入門牆的幼崽名字報上去,族人們來領崽時庭院會直接把他們排除在外,而曼兌也對其他派別的實力有了新的評估。

這個底,不給摸也不行。

最終名單錄齊,曼兌沒在紙上寫名字,巫凡也沒有寫。

大長老抬起頭,就好像在自言自語:“時間過得真快啊,一晃就是四百多年過去……”

四百年前他還是個年輕人,跟著師父教授剛剛破卵而出沒多久的尊上。龍尊萬世一身,不管輪迴多少遍,飲月君始終還是飲月君。如今大長老察覺到自己即將回歸波越古海,他最不放心的也正是丹楓。

對於別的龍師來說飲月君是全族的精神寄託,與他而言卻更像是自家子嗣。少時的丹楓早慧,無論槍法還是術法同年齡中無出其右者,甚至大他百十來歲的護衛也不是他的對手,實在是所有持明族人共同的驕傲。每當回想起那個時候,大長老都會忍不住放任自己沉浸在記憶之中……等他轉生之後這些東西就會被統統忘卻,只能趁現在多回味幾回。

——不知從何時起,龍師與龍尊的關係變得劍拔弩張,不見面則已,一見面就註定是無止無休的爭吵。

人怎麼會不愛自己的孩子呢?縱使持明無後,百多年互相扶持所締結的情感也遠遠超出血緣的邊界,大長老半夜起身在庭院裡拉磨一樣的轉也想不明白尊上究竟怎麼了。

持明自深空中而來,從雨別時期起便將祖地鱗淵境貢獻給仙舟聯盟鎮壓建木,持明天人兩族由此結盟,飲月君也開始了千年萬載守望建木的重任。在外人看來鱗淵境只是片平平無奇的海,但是對於持明來說鱗淵境是他們的一切,他們自海中誕生,又將回歸大海。

持明一族幾乎將所有都獻給了仙舟,憑什麼不該得到優待?宇宙中一開始打著“結盟”旗號實際上暗行種族屠殺之事以至於亡國滅種的慘劇難道還少嗎?持明不比其他,死一個就永遠少一個,大長老是真真擔心持明未來也淪落到那樣的境地。

尤其當丹楓力主同意持明青年們報考雲騎軍時,龍師幾乎一邊倒的反對也沒能改變他的想法。

哈!這簡直是把自己的命拴在別人的刀尖上!持明驍勇善戰,必然是戰場上最耀眼的存在,同時也是被集火的活靶子,雲騎將軍都不必刻意安排就能輕易覆滅掉持明的精銳,尊上為什麼就看不明白呢?天人那麼大的人口基數哪裡用得著持明替他們操心!

用狐人的話來說就是——用得著你衝上去當什麼大瓣蒜?你個瘦驢拉硬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