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再次經過那條深巷時,夏空塵躍過高牆,走進了附近的院落。

他感覺有些不對勁。

連英衛死前說,這些房子他早就買下了。事實的確如此,積灰半寸、蛛網遍佈,正是空置了幾年的樣子。

連英衛買這些房子絕不會毫無理由。也就是說,很可能早在三年前就有了截殺夏空塵的計劃,而非使用誣陷手段。

那麼,為什麼不這麼做呢?

誠然,當時尚未成年的連英衛無法輕易調動凝元境高手。但是同樣的,對付鍛體巔峰的夏空塵也不需要凝元境,多拉幾個引氣境狗腿子過來就足夠了。

在這種情況下,動用的力量、所冒的風險都比誣陷更小。一介平民“失蹤”,甚至不足以讓巡捕司單獨立案,更不用說費力追查!

夏空塵調動計算力進行推演,得到了機率超過百分之九十九的結果——

連英衛在顧忌莫晴的態度。

如果夏空塵直接暴斃,莫晴用腳趾頭都能想到是連英衛做的,也就再無和解可能;如果夏空塵只是被髮配混沌戰場,連英衛還有機會接近莫晴,用“連家在外域有人”之類的謊言,騙取她的身心。

當然,機率低於百分之一的還有無數種可能性,不必一一細想。

他翻回小巷,原路返回。拎著一個小竹籃,籃中擺著頗為精緻的帶蓋瓷碗。

這世上不存在廉價塑膠,冰室的顧客大多自帶容器盛裝。夏空塵則是直接在店裡現買一個。

回到家中,穿過沖洗得乾乾淨淨的空蕩大廳,夏空塵順木質階梯走上二樓。視線越過走廊,他一眼就看見陽臺上那道婀娜動人的背影。

聽見腳步聲,正在陽臺晾曬被褥的莫晴轉過身來,臉上浮現笑容。她的袖子拉到上臂,長髮盤起,還穿著條棕色的圍裙,就像個勤儉持家的賢妻。

嗯,如果沒有那些被她清洗時“不小心”砸壞的一大堆傢俱珠玉在前,夏空塵說不定就信了。

很顯然,對於夜梟會的臭男人用過的東西,莫晴是零容忍的態度。察覺到這點之後,夏空塵主動幫她把整棟房子搬空,全部傢俱都換了新的。

“你要的茶,買回來了。”他把竹籃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空塵,你最好了!”

莫晴迎上來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夏空塵輕拍她的後背,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浮現笑意。

依稀在許久之前,也曾見過同樣溫馨的景象。愛人在懷,陽光灑進走廊,潔白的床單在陽臺上隨風輕揚……

“話說,床單被褥什麼的沒必要曬吧。”夏空塵道。

莫晴好歹也是引氣境修士,瀝乾紡織物只需要一個小法術,夏空塵記得她是會的。

“可是,這樣才有陽光的味道,不是嗎?”

行吧,你高興就好。

夏空塵點了點頭,不再多說。看著莫晴從廚房裡拿出一隻湯勺,開開心心地把冰鎮蜜糖檸檬茶的蓋子掀開,伸進琥珀般的液體中攪了攪,冰塊相互碰撞出空靈的聲響。

“來,空塵,你先嚐一口,啊——”

莫晴將第一勺遞到他的嘴邊。夏空塵心底有些抗拒,堂堂萬界戰神,怎麼能像當年一樣,做出如此幼稚的舉動?

不過為了照顧莫晴的心情,他還是老實地張開了嘴。味蕾上的刺激喚起了極其愜意的回憶,感覺還行,蠻香的。

“嗯,還是當年的味道。”

兩人坐在桌邊,你一勺我一勺地分掉了整碗檸檬茶。莫晴背對著斜照的日光,輕輕撥動碗裡剩下的冰塊,眼神迷離:

“吶,空塵。”

“你記得嗎,很久很久以前,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伱請我喝了這家的檸檬茶,用的是你隨身帶的銅壺。那一年,你只有九歲。”

夏空塵當然記得。

這個世界時間線的十年前,也就是莫晴八歲那年。身為遺腹子的她,僅存的母親也病逝了。某天在莫府外的行道樹下,看到有父母陪伴的同齡孩子走過,莫晴悲從中來,蹲在地上大哭。

莫晴繼續道:“那天我哭得很傷心。你走過來問了情況,就安慰我說:‘哭什麼哭?老子先天孤兒都沒哭,你個後天孤兒算什麼?’”

雖然事實如此,但現在回味起來,當時的臺詞頗有點詭異啊……

夏空塵不自然地聳了聳肩,苦笑道:

“然後你哭得更厲害了。當時我也有點慌,感覺就像我欺負了你似的,於是千方百計地想把你哄高興。給你饅頭不吃,扮鬼臉你也不笑,後來我都想抓只青蟲來以毒攻毒了。”

莫晴微笑道:“不過最後,你還是選擇去買檸檬茶了呢。”

夏空塵道:“我記得……當時我回到你身邊的時候,你已經不再哭泣了,滿臉淚痕,傻乎乎地望著我。”

莫晴用拳頭捶了他一下,嗔怒道:“那是因為人家哭累了啊!你個沒良心的!”

夏空塵嘆了口氣:“所以說,其實我去不去都沒什麼差別。”

“差別大著呢!”

莫晴說:“就因為這樣,我才會覺得你對我很好,才有了後來相處的基礎呀。”

“就在那天,我們聊了很久,我也終於被你給逗笑了。記得傍晚的時候,你最後說:‘既然我們倆都是孤兒,就一起努力地活下去吧!’”

所以你就非要複述一遍不可嗎?夏空塵尷尬得頭皮發麻。

他連忙改換話題,和莫晴商量著蓋座新房子。

莫晴自然很樂意,得到夏空塵“錢不是問題”的保證後,立刻提出要去昌武郡城南邊的風螢丘陵附近蓋房。

夏空塵知道,城南十餘里外,是一片水秀山青的“風螢丘陵”。既有綠草如茵的原野,也有依山傍水的叢林。

城內世家、以及一些官員豪商在那裡有著獨立的莊園,儼然是達官貴人的郊外屬地。

“不過,我聽說那邊的房子不是隨便能蓋的。僅僅是向地產司提交申請,都需要至少從七品的官銜!”莫晴擔憂道。

夏空塵笑了笑道:“不用擔心,軍銜也一樣的。”

“那你軍官證拿出來看看?”

“嗯……別急嘛,很快就能送到了。”

莫晴用懷疑的眼神看著他,小聲說:“空塵,這裡沒別人,你可以說實話。”

夏空塵一時氣結,咳嗽道:“那要不要打個賭?”

“打什麼賭?”

“如果我能在十天內拿到風螢丘陵的蓋房批文,你就得答應我一個任意要求。反之亦然,如何?”

莫晴愣了一下,接著雙頰泛紅,扭過頭去:“你壞死了!”

???

夏空塵忽然意識到,他想做什麼事情的話,根本不需要打賭。

當然,如果有一個冠冕堂皇、不得不如此的藉口,顯然能讓莫晴在心理上更容易接受。

畢竟夏空塵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受生理激素左右思維的凡人,不怎麼饞莫晴的身子。

遊歷萬界的時光裡,他早就創造過外形一致的莫晴來陪伴自己。但是,無論給複製體安上怎樣的人格,都與真正的莫晴有著本質上的不同。

只有這個初生之地的莫晴,夏空塵從未真正瞭解過她獨一無二的性格與靈魂。

在這裡,他既不全知,更非全能,只是一個想與愛人過上平靜生活的凡夫俗子。

“晚上,我來下廚吧。”夏空塵說。

“你做飯?”莫晴驚恐不安,“空塵,我今天胃口不好,晚上就……”

“少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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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在餐廳等候的莫晴聞著香氣就進了廚房,滿臉的難以置信:

“喂,你是不是在混沌戰場當了炊事兵啊?苦練三年,廚藝大成,然後受將軍青睞,獲賜軍銜?”

夏空塵不置可否。

雖然已經很久沒有下廚,但好歹也曾是宇宙級廚聖,精通十餘萬種菜系,食材從碳基、矽基到靈體無所不包。真要認真起來,靠廚藝入天庭都輕而易舉!

於是這天晚上,莫晴一邊喃喃著“不行,再吃要長胖了”,一邊猶如餓死鬼投胎。直到肚皮撐得渾圓,才被夏空塵扶回房間。

只見她一臉的生無可戀:“空塵,我要是胖成豬了,你可得負責啊。”

夏空塵笑道:“放心好了,我這次回來,就是為了對你負責的。”

莫晴頓時瞪大眼睛:“等等,你這是預設了要把我養肥?當應急食品麼?”

“是啊。”

莫晴隨口的玩笑,卻得到了夏空塵的肯定答覆。沒等她從愣神中恢復過來,夏空塵攬著她的後腰,臉龐靠近她的耳畔,輕聲說道:

“不過,是另一個含義的‘吃掉你’。晴兒,你明白的吧?”

莫晴頓時臉頰飛紅,從他懷裡掙脫出去,扭過頭小聲道:

“我只是一個單純善良的女孩子,不懂這些哦。”

夏空塵沉默了一下:

“眾所周知,單純的人可不會說自己單純。”

莫晴回過頭,眼角帶笑。歪了歪腦袋,柔聲道:

“是這樣嗎?可是晴兒太單純了,不知道呢。”

“你這邏輯居然還閉環了……”

夜色漸深,夏空塵安頓莫晴洗漱睡下,隨後關上那扇手感粗糲的臥室木門。

他閒來無事,緩步走到陽臺,遠眺夜色中的昌武郡城。

近處的居民區街道陰暗,僅有一排排低矮房屋中透出搖曳的燭光。稍遠些的主街附近有著明亮的路燈,一些商鋪酒樓更是燈火通明。

更遠處,一棟棟超過十丈的高樓矗立於夜空之下。它們使用基於靈力的燈光裝置,同時常駐特殊陣法,外圍薄霧繚繞,達成亦真亦幻的光影效果,宛如仙家樓閣。

夏空塵記得,幼年時的自己,就幻想著住進那樣的房子。

那時候,他只是個一無所有的孤兒。

昌武郡內各城區都有孤兒院,孤兒最多可以待到十二歲。但條件很差,不少孩子寧可去討飯也不想待在裡面。

餘饒城區孤兒院歷史悠久,從中走出的孩子們,長大後也總有一些混得不錯,願意幫襯一二。夏空塵就在九歲那年,進了一家武館當小廝,負責端茶送水、幫忙打掃衛生。

遇到莫晴,大約是他開始工作後三個月。手頭有了些銅錢,因此買得起價格接近一月工錢的冰鎮蜜糖檸檬茶……

等等。

夏空塵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

那時的他只是個鍛體入門的窮小鬼,為什麼願意花費如此大的代價,去安慰一個素未謀面的小女孩?

正常情況下,他的首選項難道不該是便宜得多的各色糖果?要知道,孤兒院中的同齡人,都會因為一塊最廉價的方糖而喜笑顏開!

他為什麼會選擇自己從未喝過的檸檬茶?

那時的夏空塵不知道莫晴喜歡檸檬茶——甚至可以認為,後來莫晴對它的喜愛,很大程度上也是由於這初見因素。

面對著昌武城的夜景,夏空塵的目光卻像是投向了遙遠的過去。

他調動計算力,覆盤在這個世界的所有記憶,終於得出結論——

巧合。

只是巧合。

九歲的夏空塵恰好走到通寧街上,恰好看到了慕雪冰室,恰好看到了選單牌上繪製的圖樣。在更高層次的意念中,一切都栩栩如生、歷歷在目。他甚至記得從兜裡把銅錢一枚枚摸出來時的觸感。

無限計算力、絕對理性的分析中,未能發現任何疑點。

人生本就是無數巧合交織成的瑰麗詩篇。邏輯、理由、機率,終究都要讓位於“現實”。

然而此時此刻,十九歲夏空塵的顱骨內部,極其原始的生物腦中,卻隱約浮現出……

不知源頭、若有若無的違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