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晴,你已年滿十八,又是父母雙亡的旁系子弟。按莫家傳統,須孤身出門歷練,有所成就方可迴歸。”

佔地上百畝的華貴府邸東面高牆邊,僅七尺高的側門中走出了一名青衣少女,兩手空空,臉上滿是迷茫。

少女在門外回頭,望向門內膀大腰圓的一排家丁,以及家丁前方負手而立的錦衣壯年男子。只聽少女憂傷道:

“可是三叔,我身上什麼也沒有。至少,請給我幾枚銀元吧?”

面容嚴肅的錦衣男子還未說話,他身邊的雍容貴婦便冷笑道:

“莫晴,你可知莫家養你這麼大,助你入‘引氣境’,總共花費多少資源?你卻不識好歹,與那小賊暗通款曲。那傢伙被髮配混沌戰場,至今已有三年,但你還是念念不忘!”

莫晴捏緊了拳頭,徒勞地在身前揮舞了兩下,語氣卻極其堅定:

“空塵是被冤枉的!而且刑期三年時間已到了,他很快就會回來!”

錦衣男子緩緩搖頭:“伱或許不知,歷來發配混沌戰場充軍的犯人,屬於戰場上最底層的消耗品。能熬過三年歸來者,百中無一!”

貴婦脂粉濃重的臉上勾起笑容,補充道:

“那些活著回來的幸運兒,幾乎也都是犯了罪的世家子弟。像夏空塵這種鍛體境的窮小子啊,去一萬個能死一萬個,絕無例外!”

莫晴肩頭輕顫,粉唇緊抿,眸中滿是倔強。似乎想要反駁,卻終究沒有開口。

深青色的高牆內外,隔開了初秋依舊有些刺眼的陽光。牆內的蔭涼與安寧,恍然像是隔了一個世界的距離。

錦衣男子淡然道:“你很快就會明白,家族的安排,才是你最好的歸宿。”

莫晴眼瞼低垂,默默轉身,披肩長髮在驕陽下甩出一道閃亮的光影。她迎著陽光走去,踏進了街邊行道樹下的樹蔭,耳邊是聒噪而遙遠的蟬鳴。

忽然間,她看見樹後走出了一個白衣青年。

斑駁陽光下,莫晴抬頭看清了他的臉龐。俊朗樂觀,眼中彷彿燃燒著永不熄滅的火焰。

“我回來了。”

夏空塵展露當年一般的爽朗笑容,輕聲道:“好久不見。”

久到……無法用時間計量。

莫晴眸中有淚光湧現,喜悅與悽切交織成無比欣慰的神情。粉拳抬起,輕輕捶在對方胸口。

“你這傢伙……還知道回來呀。”

婆娑樹影之間,隱約有塵埃浮動,寧靜如詩畫。

下一刻,這安詳的氛圍卻被震驚的聲音打斷:

“夏空塵?!”

錦衣男子走出側門,認出了那個經常跑來莫府的少年的臉。

他身邊的雍容貴婦更是失聲叫道:“你怎麼可能活著回來?對,一定是逃兵吧!快,快去通報巡捕司……”

“住口!”錦衣男子卻立刻轉頭,喝止了自己的妻子。

因為他知道,沒有人可以從混沌戰場私自逃離。

此世大洲三千,人道昌盛。更有天庭神族高高在上,六域仙人自在逍遙。妖靈精怪在人族面前,不過是苟延殘喘、偏安一隅。

然而,人類、甚至仙神,卻依舊面對著巨大的危機。

外域。

那是一個更加龐大浩瀚的世界,卻被無窮無盡的混亂與惡意充斥。外域與此界有五處通道相連,均被人族最高權力機構“人道聯盟”派遣重兵把守,甚至有神將與仙人常駐。

外域邪魔無比狂熱地貪戀此方世界,不斷試圖衝破防禦,攻入此界。人道聯盟為維護此界安寧,留出轉圜餘地。在外域分別建立了人族的前線基地,是為“混沌戰場”!

任何人在歸返此界時,都會受到當年天帝親自構建的陣法檢查。外魔不可能偽裝進入,逃兵更躲不過無數修士的法眼!

“……恭喜了,夏空塵。”

口中雖在祝賀,錦衣男子臉上卻沒有半點喜色,目光在對方那身白衣上來回逡巡。

“既然歸來,想必已贖清罪業。卻不知是否更進一步,得授軍銜?”

仙神惜命,不願駐紮外域。過去數萬年間,各處前線基地被毀滅過上百次,更不用說平時的戰損。

危險性極高的同時,混沌戰場的功勳積攢速度也快得可怕。即便是罪人,只要活過一兩年、參加過幾場大戰,基本都能提前贖清罪責,成為真正計程車兵。

“莫雲霄,這與你何干?”

夏空塵微笑道:“如果我剛才沒有聽錯,你們想把晴兒趕出莫家?真是個好訊息。將來若是莫家覆滅,也不用怕她傷心了。”

錦衣男子莫雲霄臉色變了,沒想到三年未見,此子竟變得狂妄如斯!

其妻更是尖聲道:“小賊!竟敢對莫家口出狂言,你是在找死!活著回來又能怎樣?就算是尉官、校官,在莫家面前依舊微不足道!”

莫雲霄亦寒聲道:

“無知鼠輩,也想滅我莫家?你可知,莫家自第一位靈魄境強者出現、創立家族時起,至今已有千載。起起落落,卻長存不朽,其間甚至出過遊神境大能!”

“千年莫家?長存不朽?”

夏空塵竟似有些驚訝了,隨後仰天大笑,暢快淋漓:

“不過是蚍蜉朝露,妄言時光!”

莫雲霄眼中壓抑著怒火,雙拳虛握。卻因顧忌大庭廣眾,只得恨恨轉身回府。莫晴的三嬸臨走前更是撂下狠話:

“你等著,都不用我們出手,自然會有人來收拾了你!”

“……連家,對嗎?”

等到那兩人的身影在側門內消失,夏空塵才開口道,問的卻是莫晴。後者仰起小臉,輕聲道:

“三年前,應該就是他們做的。”

夏空塵點頭:“我沒有死在混沌戰場,雖然出人意料,但連家大概不會收手。”

當年,連家嫡系子弟連英衛看上了莫晴,幾次追求無果後,轉而陷害莫晴的戀人夏空塵。收買他的合作伙伴,誣告其販賣魔道功法,令他被髮配混沌戰場效力三年。

“是啊,這三年我都不太敢出府,怕有危險。”莫晴說。

夏空塵輕輕將莫晴摟進懷裡,她的身子就如當年一般柔軟而輕盈。他眺望天邊道:

“沒關係,我回來了。我會清算當年的一切,然後帶著你過上當年許諾的生活。”

莫晴將腦袋埋在夏空塵胸口,蹭了蹭道:“嗯,因為你從來沒有對我食言過,不是嗎?”

“當然。”夏空塵坦然答應著。

莫晴扶著他腰部的雙手忽然一撐,隔開了半臂的微妙距離。她抬起頭,修長的睫毛忽閃著:

“那,拘魔呢?”

夏空塵愣了一下:“拘魔?”

他當然知道拘魔是什麼——“拘於肉身之魔”,混沌戰場中最常見的獸形怪物,在世間有許多畫像流傳。形貌奇詭,可止小兒夜啼。

但他一時沒想明白,莫晴為什麼忽然提到拘魔?

莫晴歪著腦袋道:“不是說好了,回來的時候帶頭拘魔給我養著玩麼?”

夏空塵調動計算力搜尋早期記憶,終於記起,當年被判充軍之後,他對莫晴說過類似的豪言壯語,就像刑場上的綠林好漢。

“嗯,路上走得急,拘魔跟行李一起運來,過段時間應該就能到。”

夏空塵隨口道。區區拘魔而已,去弄一隻也不是難事。

“哦……”

莫晴輕輕點頭,但語氣中卻不是失望,而是若有若無的心疼。她伸手撫摸著夏空塵的臉頰,溫柔微笑著:

“空塵,沒關係,那種怪物沒什麼好養的,只要你能安全回來就好。”

等等,這語氣怎麼回事?怎麼像在安慰失敗者?

夏空塵知道莫晴誤會了。

如果他只是個劫後餘生的普通老兵,此時定會感動於莫晴的善解人意。然而,此番歸來的夏空塵乃是萬界戰神,縱橫無限多元的強者。怎麼能像條敗犬一樣,回家讓愛人舔舐傷口?

於是他立刻道:“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現在就去……”

“別去了。”

莫晴忽然抱住了夏空塵,擁得很緊,彷彿害怕他又一次從身邊消失。稍顯迷離的語聲,在他的胸口呢喃著:

“你答應過的,要讓我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我們會在綠草如茵的山坡上建一座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夏空塵說不出話來。

這具肉身的本能激素反應,加上生物腦過於旺盛的感性思維,令他感受到了闊別已久的情緒。

緊張、懷念、喜悅、安詳……

那個緊緊抱著他的女孩,彷彿籠罩蒼松的迷濛煙雲。那樣的溫婉,那樣的如夢似幻。

夏空塵輕撫莫晴的秀髮,輕聲道:“你還是像當年一樣天真呢。”

“誒嘿嘿,你也是。三年過去,除了長高了點,沒什麼別的變化呢!”莫晴說。

……那是當然的。

他仍是夏空塵。無論肉身,還是精神。

自從在混沌戰場上誤入時空間隙,遍歷諸天萬界的旅程中,無數次絕境、無數次瀕死。他默唸著莫晴的名字,跨越艱險,奮戰至今。

在無可名狀的混沌中,理智近乎崩潰之時。他牢記著當年的約定,謹守真我,踏足不朽。

在亙古不變的虛無之外,時間失去意義,不朽者亦在迷惘中消散如塵。他將最初世界的記憶作為自己的錨點,超越時光,鑄就永恆。

在無比絕望的肅正戰場,因果錯亂,生死同一,永恆不滅也淪為一場大夢。所有意圖超脫的存在被扔進無盡迴圈的盒子,顛顛倒倒,無生無滅。

夏空塵在極致的困頓中破釜沉舟,將己身收束歸零,掙脫牢籠。再以最初世界的自我為核心重構一切,跨越所有可能性,終於觸碰彼岸!

但是。

依舊功敗垂成。

因為還有一段記憶未能形成自迴圈。還有一個人在那個世界、那個時間點中,等待著夏空塵。

此番迴歸,除了他感性人格上的“願望”之外,更是將來更進一步,所必須圓滿的過往。

他極其小心地進入這個早已封印起來的世界。選定合理的時間點,製造了本就該屬於此界的十九歲夏空塵的身軀,回到莫晴的身邊。

實現莫晴的願望。

也即是……實現自己的願望。

為了避免世界異變,夏空塵不能投射力量降臨這三千大洲。但即便是凡軀,他也有自信在世界規則內攀至巔峰。

“晴兒,你發現了嗎,似乎有人盯梢呢。”

夏空塵目光在街角一掃,嘴角勾起冷笑:“大概是打算等你流落街頭的時候,趁機伸出援手吧。”

莫晴無奈嘆氣道:“三叔不給我盤纏,原來是這個原因。”

“呵呵,連英衛,連家……”

夏空塵語聲冰冷。莫晴頓時緊張起來,搖了搖他的雙臂道:

“空塵,你不要亂來。連家的靈魄境強者據說有足足七位,勢力更是遍及昌武郡黑白兩道。我們不要和他們硬碰,敬而遠之就好了!”

“然而,我拒絕!”

夏空塵的語氣不容置疑。

“晴兒,你只需明白——我已非當年那個委曲求全的弱者。此番歸來,我不會再委屈自己,更不會容許任何人委屈你!”

待這一切毫無遺憾地步入結局,他將再度出發,邁向那無以言喻的超脫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