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毅來到這個世界之後,或者說成為新的沉毅之後,對他幫助最大的人,便是眼前這位陸夫子。

沒有陸夫子,沉毅大機率會死在江都縣衙的大牢裡,即便僥倖不死,多半就是在流放的時候逃得性命,現在最好的情況就是躲在某個山卡卡里“種田”,總之是要吃不少苦頭的。

而現在,沉毅已經從一年多前那個大牢裡幾乎被屈死的少年人,搖身一變成了新科鄉試的亞元公,成了江都府的“沉老爺”,這其中陸夫子功莫大焉。

這是沉毅人生中的大貴人,甚至他能結識張簡,能進入醴泉樓,能在建康得到趙侍郎的幫助,乃至於能受教於顧老頭,歸根結底,都是因為陸夫子的面子,也是陸夫子的人脈。

這一點,沉毅心裡是非常清楚的。

因此,他是發自內心的感謝陸安世。

見沉毅下跪磕頭,陸夫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伸手把沉毅扶了起來,笑著說道:“你去建康之前,不是已經磕頭拜師了麼?無非就是補一個拜師的儀式而已。”

“現在七郎你已經是鄉試第七名的亞元公了,也是今年咱們江都府名次最高的舉人,收你這個學生,為師臉上也有光彩。”

陸夫子這句話,就是應了沉毅了。

沉毅連忙起身,笑著說道:“那過兩天我讓父親給老師送束脩過來,再在江都城裡擺酒請客,正式辦一次拜師宴。”

“也不必這樣麻煩。”

陸安世靜靜的說道:“過些天在書院裡擺一兩桌酒席,請書院的先生們,還有書院裡今科中舉,已經回到江都的學生們一起吃個飯,在宴會上宣佈一下也就是了。”

“這件事是小事情。”

陸夫子看向沉毅,緩緩說道:“關鍵是你考學的事情,明年考還是四年之後再考,對於你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昌平兄為此還特意送了一封信回來,讓為師跟你好好商量商量這件事。”

沉毅若有所思,他低頭道:“老師,趙師伯在信裡,應該跟你說了他的意見罷?”

“嗯。”

陸安世吐出了一口濁氣,開口道:“他的意思是,你最好明年就去科考,哪怕只是三甲同進士,趁著明年朝堂更新的浪潮,也可能補個京官,至於功名上的不足,將來以事功彌補就是。”

沉毅重新坐在了陸夫子對面,他看向陸安世,問道:“老師您既然這麼說了,說明您並不同意趙師伯的意見。”

“他在官場上待的太久了。”

陸安世嘆了口氣,開口道:“已經變得太功利了,即便按照他所說,你明年中試,下半年給你補個京官,也於朝局沒有半點作用,而這個同進士的身份,之後幾十年都會壓在你的身上,別的不說,與人爭吵的時候,都會平白矮人一頭。”

說到這裡,陸安世給出了自己的建議。

“為師希望你能留在江都,靜一靜心。”

沉毅低頭想了想,然後低眉道:“老師,既然趙師伯給您寫了信,那麼您應當知道邸報的事情,學生以為,邸報的事情很要緊。”

“而學生一天不入朝堂,對於邸報就只能是能寫而不能問,能看而不能說。”

陸安世微微皺眉:“邸報的事情我聽說了,不過我與你趙師伯看法一樣,這東西在你金榜題名之前,只是旁枝末節,你現在不必去考量它。”

沉毅緩緩搖頭,很是堅定。

“老師,弟子考學,除了要掙得一份功名之外,還想要做一些事情。”

陸安世終於正視了沉毅一眼,開口問道:“什麼事情?”

“激濁揚清!”

陸安世再一次皺眉:“這與你何時考學有什麼關係?”

“老師,激濁揚清也需要手段,這邸報便是弟子琢磨出來的手段之一。”

“那清濁呢?”

陸夫子看向沉毅的雙眼,似乎要直視沉毅的本心。

“在你心裡,什麼是清,什麼是濁?”

“可大可小。”

這一點,是沉毅早已經想清楚的事情,他緩緩說道:“老師,在弟子心裡,世間濁物甚多,往小了說,是馬俊,是羅茂才,是範東成。”

“這些,是我江都府的小濁。”

他面色平靜:“弟子將來有所成就之後,當替江都父老掃去這些濁物。”

陸夫子愣了愣。

他看著沉毅堅毅的表情,一時之間竟然分不清楚自己這個弟子是“剛正不阿”,還是“小肚雞腸”了。

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陸夫子沉默了一會兒,問道:“那在你眼裡,何謂大濁?”

沉毅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書房門口,開啟房門看了看,確定外面沒有人之後,他才來到陸安世身邊,低聲道:“老師,弟子去建康大半年,多少也知道了一些朝廷如今的格局,在弟子看來,建康城裡的濁物便有許多,比如說尸位素餐的宰相,以及佔據淮河水師多年,卻淪為縮頭烏龜的將門趙氏…”

“這些,都是大周的濁物。”

“不過這些濁物,依舊不能算是大濁。”

陸安世深呼吸了一口氣,問道:“那你心裡的大濁是?”

“是北齊。”

沉毅緩緩說道:“弟子這大半年時間,在建康醴泉樓裡,看到了許多平日裡看不到的孤本,這些書裡記述了一些駭人聽聞的事情,比如說六十年前南渡的過程,比如說六十年前齊人南下的過程,以及…”

“以及十幾年前,北齊周晉安在江淮之間大開殺戒的事情。”

“還有一些書,記述了北齊燕都城裡,北齊皇族一些駭人聽聞的事蹟。”

沉毅沉聲道:“那時候弟子就認定了這些齊人,乃是人間大惡,天地大濁!”

沉毅這番話,說的義憤填膺,正氣凜然。

不過他有些話,並沒有與陸夫子明說。

因為“清濁”二字,本質上是以他沉某人為判斷標準了,也就是以沉毅本人的利益為基準出發,假如有人觸碰了沉毅的利益,對沉毅本人不利了,那這人自然也是世間濁物!

這個標準,甚至包括建康城裡的少年天子。

聽到了沉毅這一番“清濁之辯”後,陸安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頭思索了許久都沒有說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抬起頭看向沉毅,沉默了一番之後,微微嘆息:“七郎所謀甚大,為師遠不如也。”

沉毅謙虛的笑了笑。

“弟子也就是瞎想想而已,凡事要量力而行,弟子這一生,如果掃不清那些天地大濁,能夠替江都清理一些小濁,也就心滿意足了。”

“既然你有你的想法,做老師的便不干涉你的決定了。”

這位江左大儒看向沉毅,最終頗為感慨的開口道。

“你今日這番話,算是在為師面前立志了,既然立了大志,做老師的,便衷心希望你心中大志可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