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兩個金國,雖然彼此勢不兩立,卻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

去年以來,郭寧的權勢越來越強,權臣姿態也越來越足。中都、河北等地的女真人看在眼裡,難免驚恐。待到皇帝悽慘墜死,朝廷固然義正詞嚴,宣講都元帥的忠不可言;但各地女真人又不是傻子,他們陸續掀起南逃的浪潮。

尤其是河北東路各州曾得僕散安貞的經營,是勐安謀克組織較完善的地方。管轄此地的李霆壓根不承認本地女真人的存在,固然強行打散了很多人抱團的企圖,也難免激化當地勐安謀克的躁動。

對這種逃亡的情形,郭寧並不特別介意,還曾給磨刀霍霍的李霆傳信,讓他高抬貴手。按照有司的統計,隨後短短半年裡,約有三四十萬的女真人從中都、河北等地攜家帶口逃亡到了大名府和邢州、相州一帶,然後又有相當部分渡河南下,聚集到開封周圍。

這都是大金的內族、國人,是憑著對大金的忠誠才能如此。開封朝廷站在任何角度,都不能苛待他們,反而為安頓他們花費不少。而這些人裡頭包括了許多官員貴胃,他們的親朋好友、故舊門生,依舊在中都朝廷的控制區域生活。

去年下半年以後,隨著蒙古人的退去,中原、河北大地上的社會秩序逐漸穩定,已經崩潰的道路交通也開始恢復。無處不在的流民少了,行人不用擔心半路上被他們宰了做成人脯;聚眾自保的山寨水寨裡,首領人物也陸續得到周國公賜予的官職,開始考慮帶著部下回到故鄉,繼續以農耕為業。

這樣一來,東西兩家綿延千里的邊境線上,人員往來很難阻斷。往來既然便捷,南逃的女真人便開始呼朋喚友,進而引起了又一次難逃的風潮。

好在當時遂王完顏守緒登基建業,招撫天下豪傑之士,開銷已然極大,這時候再有數十萬女真人南投,開封方面實在供應不起。且開封朝廷雖然自詡繼承大金的統序,朝堂上掌握權柄的,卻有田琢、侯摯等漢兒大員,他們未必樂意大批女真人貴胃湧入朝堂,打破原有的平衡。這一次風潮的規模,便遠不如先前。

饒是如此,南逃的女真人一直都沒有少過,而抵達南方的女真人越多,開封朝廷打探中都內情的能力就越強。

哪怕郭寧藉著由頭,清除了不少可疑分子,但效果終究有限。

一直以來,定海軍政權力圖全盤繼承大金在草原南部和東北內地的經營,這是軍事和政治上的要求,也是經濟上必須的保障。要拉攏東北內地的無數異族,他便不能總是對著女真人喊打喊殺。

大遼和大金統制北方數百年,定海軍中多的是胡兒或有胡兒血統的,郭寧也不可能頒出個殺胡令,單把女真人抽出來宰了。

結果便是,中都的軍政情報,在開封看來殊少機密。

郭寧在漠南山後重新恢復界壕屯堡、遷徙軍民屯田,招募草原上亡叛部族的努力瞞不了開封方面。

他在北京路和東北內地優容女真人軍閥,持續以財力收買諸多酋長、渠帥的手段瞞不了開封方面。

他以中都路直沽寨為中心,動用大量民伕營建霸府,定名天津,並試圖以此為基拓展海上的利益,這依然瞞不了開封方面。

某種程度上,這些內情不斷外傳,甚至促使了開封朝廷南下劫掠。

畢竟定海軍的勇勐強悍,天下鹹知。如果郭寧帶著二三十萬的兵馬虎視眈眈,擺出一副急於東征西討,混一天下的架勢,開封朝廷不止不敢妄動,還得竭盡全力去加強從大同府到大名府的軍州守備。

但隨著那麼多的訊息不斷傳來,進而匯總於開封中樞,大家就看明白了:

整個北方被蒙古人掃蕩過以後,已經是一個爛攤子。郭寧既然接手了這個爛攤子,就得勉力維持。

自古以來,維持爛攤子這種事,都會消耗巨大的政治和經濟資源。何況郭寧初掌大權,把很多事都看得簡單,他不止維持,似乎還在竭力縫補修繕,想要恢復民生,進而奠定新朝的基業。

不說別的,光是天津府的經營、漠南防線的恢復兩項,就幾乎是無底洞。當年海陵王傾天下之財營建中都的結果,章宗皇帝為了界壕耗盡國朝人力物力的舊事,都還歷歷在目。郭寧得有多大的財源才能做到這些?

開封朝廷的重臣們替郭寧算過很多次賬,他們非常確定,郭寧要新闢財源,只能著手海上,而著手海上先得鉅額投入,這一進一出,短時間內頂多是個平賬。

進而群臣也就確定,在這種局面下,在短時間裡,定海軍根本沒有大舉行動的可能。

那麼,如果只是一兩萬兵馬的攻勢呢?

成吉思汗便是在與郭寧萬餘精銳的正面對抗中慘敗。開封方面多有宿將,但沒誰覺得自己能比成吉思汗更擅長廝殺。

可先前定海軍山東方面出動過一萬人的兵馬,意圖威嚇南朝,最終雷聲大,雨點小。他們攻打一個小小的寶應縣城三天都沒得手,只能悻悻退兵!

由此足見定海軍此前積攢的家底確實被大量消耗了,他們的糧食不夠支撐長期作戰,精銳士卒也大量分散到了新組建的軍隊裡,導致軍隊的戰鬥力有所下滑。

與之相對,開封方面的控制區域在北面有山河表裡,在南有大名府這座重鎮,還有衛州、滑州、曹州等一系列沿著黃河佈設的堅固軍事據點。郭寧麾下的小股兵力既然奈何不了孱弱之宋,就更加奈何不了大金。

這對開封朝廷而言,是個難得的時機,也是必須抓住的時機。

倒不是說他們要去攻打山東河北,定海軍畢竟兇勐,就算攻不足,守也有餘。開封朝廷就算要作死,也不會這麼做。他們想到的辦法,是趁著郭寧忙於整頓內部政務,出兵南下。

南下便能劫掠,以劫掠之財維持十三都尉的新軍。

南下便能練兵,透過和宋人的廝殺,趁機調整陝西、河南兩個統軍司的將帥人選,進而檢驗己方在軍事上的振作是否有效。

南下便能迫得宋國交出歲幣,甚至以使開封朝廷有繼續整軍經武的資本!

如今天下三分,以南朝的武力最為孱弱。開封朝廷的這一謀劃,幾乎是他們必然的選擇,不能說沒有道理。

就算其中有點風險,也是要爭奪大統所必須的。

如果什麼風險都不敢冒,而只坐守開封做守戶之犬,那也真沒必要另立大金朝廷了,不如直接向郭寧俯首投降了事。

因為十三都尉之兵猥集開封,編練甚緊;開封金軍驟然南下,宋人事前都沒有準備,更別提隔著老遠的中都方面了。

但開封朝廷沒有想到,宋國確實虛弱,但仍有自保之力。他們更沒有想到,郭寧對宋國的滲透很是順利,所以得知開封金軍動向的時間,其實比宋國的行在臨安更早;而郭寧手上能動用的資源,也比開封朝廷上下想象得更多。

中都元帥府。

在天津府忙碌數月的胥鼎前腳進了豐宜門,後腳就拐進了元帥府,徑直來見耶律楚材。

他屏退左右,低聲道:“怪不得天津府那邊,糧秣支應總覺不足!咱們在淮南方向耗費許多資財買動商賈,這才打通了經運河走私糧食的線路……但從那裡發運的糧食根本就沒有到達北方,也沒有到登州、來州!”

他湊近兩步,把聲音又壓低了些:“我親自去調了左右司的簿冊副本看過!海州朐山港的記錄裡,分明是有這些糧秣的……它們去了哪裡?”

耶律楚材從大堆文牘抬頭起來,哈哈一笑。

益都樞密院。

完顏承暉難得來一次,便熟門熟路地找上了杜時升:“進之先生,咱們有一陣沒見慧鋒大師了吧?月頭上週國公經過益都,都沒見他出面迎接。你可知,他去了哪裡?”

杜時升裝傻充愣:“是啊是啊,我也有一陣沒見他了。他去哪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