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馬背起伏,郭寧的金刀在李霆的腰側晃動著,刀鞘時不時拍打著裙甲,發出砰砰輕響。

簇擁在李霆左右的親衛騎兵們在縱馬的時候,也會偷偷覷看這把金刀,流露出敬畏或者羨慕的神情。

眾人都知道,郭寧日常以鐵骨朵為武器,而以這柄金刀代表自身權威。

自他起兵以來,每次授予部將金刀,便同時授予了生殺予奪的全權,這對部將來說,自然是極大的榮耀。

李霆本人對此,當然瞭解的更清楚。他記得,駱和尚曾經兩次用兵於中都,持著郭寧的金刀,意在以威權平定亂局。

而李霆本人前後兩次得授金刀,意思是一樣的,便是要他放手殺人。這倒真是李霆很擅長的事情,郭寧每次都能在適當的時候想到李霆,也可算是用人所長了。

身份到了李霆這程度,只要他自己願意,其實可以慢慢給自己套上幾重開國將帥的鮮亮光環,至少不用擔心被後世人當作幹髒活的刀,當作最兇狠的屠夫。

但李霆從來沒這麼想過。他是地痞流氓出身,早就見多了骯髒手段,殺性很強。

他偶爾回憶起中都城裡那些視漢兒如狗彘的女真人、邊疆那些拿漢兒性命當墊腳石的女真人,就覺得自家殺得再多些,手段再酷烈些,都沒問題。

這是一報還一報,最令人胸懷舒暢。此行的目的也是如此,該做的事就得做。

郭六郎控制山東以後,對女真人並不苛刻,待到控制遼東,軍隊裡的女真人,包括野女真和胡裡改人的數量一直在上升,定海軍對他們的陟罰臧否,也從來不苛刻,全都和漢兒等同。

但是,有些女真人並不滿足於此,尤其是那些在中都、河北等地享受到大金朝廷括田括地的好處,習慣於做人上人的女真人,在過去的一年多里瘋狂逃亡,然後聚集在開封,試圖和定海軍政權為敵。

這些人該死。至少,這些人當中領頭的那一批該死,而且必須死。定海軍絕不會給他們留下一星半點的機會,絕不會允許他們依託南朝宋人的影響力,再給定海軍添任何麻煩。

李霆的眼神在激亢之下,又漸漸泛出冰冷。在接到郭寧頒下的命令後,他已經安排了一批夠膽量和夠聰明下手的人,要他們在突入開封后的最短時間裡,找到女真人的高官貴胃的宅邸所在,以最快的速度開始屠殺。

屠殺的規則,郭寧沒有說,李霆就打算照著草原上的規矩來,高過車輪者,無論男女殺盡……就像芟除野草那樣!

只有這些人死絕了,死透了,女真人才能走上另一條道路;又或者,也可以不再有女真人,而只有漢人。

李霆覺得,女真人選擇走這兩條路中的任何一條,他都能接受。女真人自己樂意不樂意,那並不重要。

至於宋人……那就更不重要了。李霆從來都懶得去做生意撈錢,更不會用半個正眼去看那些南朝海商,何況前頭這些行事鬼鬼祟祟的宋人?

既然持著郭寧所授金刀,李霆行事無須有任何顧忌!最前方的騎兵大聲喊道:“節帥,宋軍正在南薰門外列陣!他們想堵住我們!”李霆早就看得分明。

這一支宋軍倒也不凡,他們急行軍而來,完整陣列未成,所以堵在城門前頭的槍矛手和盾手佇列不過兩三重,甲士和弓手更少。

但他們靠著一道道隊形巧妙勾連交錯,居然在短時間裡營造出了層層疊疊的姿態。

換了一個謹慎些的將軍,或許會勒馬看看宋人動向,再決定下一步的舉措。

但李霆半輩子鬥狠,哪裡會猶豫?

“全軍向前!撞過去!撞進開封城!”李霆縱聲呼號,喊了幾嗓子,又補了一句:“攔路者,殺無赦!”隨著這道命令,他身前身後大隊騎兵同時將刀槍前指,而原本已經飛快賓士的戰馬再度提速。

數以千計的騎兵,至少半數披著鐵甲,他們奔行的佇列顯得密集異常,宛如移動的山嶽,其中蘊含的衝擊力更是無與倫比!

宋軍佇列裡,正在指揮比劃的孟共聽到己方斥候騎兵的狂呼亂喊,發現身邊同伴的臉色全都變得慘白。

他勐然回頭,驟見定海軍騎兵不管不顧地捲來,臉色也變了。為了儘快控制開封,宋軍萬餘人綿延成了長隊,此時前隊三千多人正往城池裡頭狂湧,後隊還遠遠沒有到達。

按照先前的預料,己方一旦進入開封,定海軍必然火急調兵來爭奪城池,可誰曉得他們來得這麼快,這麼勐?

眼下只靠著中軍這點人手,能抵擋定海軍的虎狼之師?難!太難了!眼前這些定海軍步騎,都是殺神,是地獄裡爬出來的餓鬼。

只有真正直面他們,才能感受到這群人有多麼可怕!孟共雖然年輕,卻很擅長審時度勢。

他看到了定海軍的氣勢兇悍異常,分明擺出了戰陣廝殺、全力以赴的姿態,於是頓時明白:定海軍對宋軍的提防從未鬆懈,而這李霆,也絲毫都不因雙方的結盟而心慈手軟,他已經把大宋的軍隊當作敵人了!

這樣殺氣騰騰的騎兵一旦蹈陣,兩軍根本不存在消耗或者對峙的環節,宋軍必定要承受慘痛損失,數以千計的兵馬或將在痛苦中死去,或將在絕望下潰散!

為了保證開封城繼續落在女真人手裡,付出這樣的代價,值得嗎?如果值得,又該怎麼應付?

孟共的腦海裡轉過許多念頭,又什麼都沒想明白。他待要拼得一死,在城門堵住鐵騎,忽聽得城門洞裡,先期進入城池的數十上百人齊聲狂喊:“趙爺爺有令,各部閃開,都閃開!莫要攔阻!”軍中傳遞命令,自有一套規矩。

宋軍的制度尤其嚴謹,近乎到了繁瑣的程度。正常情況下,哪可能這樣發令?

但這時候孟共壓根顧不得追究,直接就緊跟著狂喊:“閃開!都閃開!”通向開封城南薰門的道路上,宋軍如波開浪裂,層層退避,定海軍的騎兵如虎如狼,於路橫衝直撞,全不減速。

轉眼間,就如一條鐵龍碾過無數螻蟻,勐衝進了南薰門。地面顫抖,久久不惜,煙塵騰起,遮天蔽日,似乎在地面上還有血漬,也不知是哪一隊的宋軍將士閃避不及,被鐵騎撞到或者蹭到了。

一定有人受了傷,卻沒人敢發出聲響,去阻撓定海軍的行進。我們也是精兵,是大宋的好漢!

我們也是一路廝殺,打到開封城下的!結果與定海軍的虎狼一碰,強弱竟然如此分明麼?

孟共緊緊握著腰刀,從道路旁乾涸的水溝裡站起,他死死地瞪著持續行進的鐵龍,看著一名又一名耀武揚威的騎兵,一隊又一隊發出沉重呼吸,腳步也沉重異常的甲士,雙手開始發抖。

宋軍佇列的最前方,南薰門以內,距離豐宜門裡許的方向,被迫下達退避命令的趙方更是面色鐵青。

定海軍如此蠻橫,趙方卻偏偏沒有辦法。因為他深知,史相公絕不可能接受與定海軍翻臉廝殺。

史相公的謀劃再多,傳達出來的決心再怎麼堅定,終究不是一個敢於挑戰強敵的人。

所以趙方只能退避。定海軍騎兵由此急速突進,步卒隨即狂湧入城,就算直衝到趙方的帥旗下,也不停步。

而趙方不得不呼喚親近部下們,裹著旗幟連連往後,一直到後背撞上一堆道旁的廢墟,才勉強止步。

簡直丟臉至極!這不是我趙某人的臉面,是大宋的臉面啊!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待要向宣繒解釋幾句,卻見原本跪在道路中央的侯摯,這會兒雙手攏在袖裡,好整以暇地站在路邊。

此前十數日,一直在機密狀態下與趙方保持聯絡的,便是開封朝廷的兩個參政重臣田琢和侯摯。

這兩人都是漢兒,在和趙方談判的時候,沒有帶著女真人慣有的傲慢,甚至可以說謙卑異常。

此前趙方自然用各種辦法,確認了開封朝廷要藉著大宋的力量,以圖死中求活。

方才侯摯在道中拜伏,更顯得誠意十足。趙方想了想,對侯摯道:“咳咳,侯相公,那周國公的部下雖然入城,咱們也不是沒有辦法。還請足下引路,咱們不由豐宜門,轉從其它道路急趨內城。只要保住了貴方的皇帝陛下和宮城、官署各地,接下去依舊有……”說到這裡,趙方皺了皺眉,問道:“侯相公,你在聽麼?”侯摯咧嘴笑了笑。

他是儒臣,笑起來的姿態溫文爾雅,並不似女真貴族那般粗獷,但趙方看著他的笑容,雖然身在陽光之下,卻覺得寒意徹骨。

“侯相公,你笑什麼?”他抬高嗓門,厲聲喝問。

“確實不必攔阻。”侯摯的臉上露出十足的嘲諷神色:“正要他們深入城池。”

“這是何意?別忘了,先前是你們懇求我軍進駐開封!”侯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