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寧如此親切懷柔,不惜以尊貴的身份和一群臨時糾合的海上軍官撕打相戲,自然是為了平息先前綱首叛亂的餘波。

這種糾合人心的手段草莽氣息極重,也很粗糙,便如當年郭寧在塘濼裡襲殺了叛徒,再把剩下的同伴聚集起來喝酒作樂。誰都知道,不樂意的人腦袋瓜子已經炸了,剩下的人你就趕緊給我咧嘴笑吧。

但郭寧要糾合的人,本來也都是些出身底層的武夫、水手,用這樣的粗糙手段就足夠了。

反倒是陸續抵達國子監裡的書生們,其中包括不少官員、貴胃子弟,他們得有個慢慢習慣的過程。如果一直放不下架子,不願意用郭寧所樂見的步伐前進,便立即會被排斥到軍府的核心圈子以外。

好在這樣的蠢人並不多。

中原河北等地,已經接受異族上百年的通知,在胡人的刀劍威逼之下,大家身段普遍都柔軟了,絕大多數人都認可,周國公的武力既然橫壓一時,便有資格制定他要的規矩。

何況這規矩也沒什麼過分的,正是以武平定天下之時,馬上書生何嘗不能做個英雄?

如果不在馬上,船上也是可以的。

這些日子,眾人在國子監里長了不少見識。他們都知道這兩年裡,定海軍的財政收益裡頭,直接從海貿所得就佔了四分之一,加上眾多海上商賈繳納的關稅,總額高達六百餘萬貫,幾乎與鹽利相當。

在高麗國的貿易被納入到體系內以後,近來軍府又有規劃,要開拓日本的金銀之利,再直接聯絡南海諸國的商人,爭取在兩三年內把海上所得做到千萬貫以上。

這個數字放在定海軍起家之前,簡直沒有人敢想,畢竟大金國極盛時期,一年的財政收入也才兩千萬貫。其中的榷場稅和商稅數量不到十分之一,大頭乃是鹽利,剩下的全靠著瘋狂盤剝百姓而來。

但隨著定海軍的控制區域不斷擴大,幾乎每個區域都有獨特的產出,都元帥府對之大力扶持,鼓勵包括海貿在內的商業流通,眼看著一個利益爆發的時代即將到來。

能參與這種商業流通的組織和人物,背後有定海軍的重臣大將,也有大金國的許多貴胃。他們與定海軍合作,就能持續從體系裡獲得真金白銀的巨大利益,這便是郭元帥動輒擺出兇橫架勢,乃至舉起屠刀清洗反對者,大金貴胃重臣的反擊卻相對軟弱的原因。

而定海軍政權自身所得,自然又比貴人、商賈們多得多了。有了每年千萬貫以上的收入,整個周政權的執行就有底氣,強大的軍隊就有了支撐,而在地方上也無須刻薄百姓,可以稍稍予民休息,營造新朝的氣象。

如果千萬貫不是終點,而是更大利益、更美好未來的開始呢?

當年郭元帥非要入主山東,又特意用定海軍節度使的身份起家,這就是高瞻遠矚,這就是天授之才,能者無所不能了。郭元帥早就看準了這極大的一塊利益,也必定會投入巨大的精力乃至政治軍事資源,把這塊利益不斷擴大!

在這過程中,定海軍舊有的船隊綱首們犯了錯誤,於是立即遭致整頓,但水師船隊本身終將發揮發揮更大的作用。於是整頓反而帶來了外人參與的機會,任何人只要在這時候參與進去,就等於踏上了元帥指出的明路。

誰若不敢去走,不願去走,那就怪不了別人。

這時候岸旁的觀眾放了幾艘小船,讓攻守雙方都從大船下來,坐小船登岸。所有人重新聚成了一團,一邊休息,一邊討論適才廝殺時指揮、行動的得失。

岸旁有篝火,在篝火旁邊有張設開擋風的帷幕,還有僕役端出滾熱的薑湯。郭寧站在眾人簇擁之中,大口喝著熱湯,視線又轉到了人群外圍一個滿臉風霜的老水手。

“之前有個夥伴,早年廝殺傷損了手掌,後來在海上討生活,往手腕上安了個鐵鉤。我那時候還以為,這廝是在裝樣子嚇人,現在才知鐵鉤這東西,在船上是極有用的……”

那老水手聽不懂郭寧的北地口音,旁邊有同伴低聲解釋給他聽。聽到這裡,老水手咧嘴笑了笑,舉起右臂,他的右臂頂端原來也看不到手掌,而裝了把黑沉沉的鉤子。

郭寧笑著點了點頭,繼續道:“海上廝殺的時候,船身一直晃動,聽說兩船碰撞的時候,尤其晃得厲害,就算是經驗再豐富的水手,也難免失去平衡,此時腕上鐵鉤揮出,無論勾著繩索、木板還是隨便什麼,都能穩定身體,鐵鉤本身又能當作攻守兼備的武器用……”

說到這裡,底下好幾個學員都道:“元帥說的是,我們這就去剁手,裝鐵鉤!”

眾人鬨笑一陣,又有人道:“海上顛簸的影響比這水池子裡大了何止百倍,我看大刀大劍之類的重兵器,包括元帥的鐵骨朵之類,全都容易帶動重心,威力再大也不合使用。”

郭寧道:“”還有一樁,鐵錘、棍棒乃至槍矛,也都施展不開。”

“橫揮橫掃的動作不成,戳刺應該沒問題,短槍肯定好使啊?”

“一看你就沒出過海!海上那麼顛簸,擺不出陣型的,拿刀拿槍都是一樣貼身肉搏,這時候必要留一條手臂保持平衡,連盾牌都不好拿,所以元帥才誇讚鐵鉤啊……你就記得這一點,但凡雙手使用的武器,全都不好使!”

“原來如此,那今後還是統一配備輕劍短刀為好。”

“輕劍短刀易受鏽蝕,會不會……”

“船上本來就多有引火用的膏脂,隔三差五塗抹維護就是了。況且,大家又不是整天打仗,平日裡船上多少雜事,靠岸了還有無數力氣活兒,誰會一直舞刀弄劍?地方上也不會允許咱們持械橫行……就算有刀劍,不都得統一收藏著麼?”

郭寧插嘴:“隨身武器確實不必粗重長大,但最好再帶上若干長槍盾牌,以防萬一有登岸作戰的需要。嗯,弓弩也封存兩把。”

“元帥,不用帶盾牌。”

“為何?”

“船上有得是木料木板,真要用到了,取一塊板子,麻繩捆個把手就行。”

郭寧剛點頭,又有人道:“弓弩也不用,船上本來就有備著,臨陣要施放火箭呢……”

眾人隨便兩句就把郭寧的意見駁斥了,但也並沒人覺得自己以下犯上,轉而有人舉手向郭寧示意:“元帥,軍械司的產出若是足夠,掩心甲可以帶兩具上船。”

頓時旁人駁斥:“發什麼昏?鐵甲動不動生鏽,保養起來太難了……”

“但這東西能救命啊?”

吵吵嚷嚷討論幾句,又有人道:“長槍、輕甲,再加上原有的刀劍弓弩,這不得專門擇一個艙室放置,又佔去許多地方!”

“……說來還是咱們的船小。若有南朝宋人手裡的赤馬、黃鵠等舟,那就寬裕多了。”

“遼東那邊正造著呢,大船遲早會有。眼下這些都放在綱首的艙室裡吧。”

“不如交給火長。”

“火長可以,火長的鋪位最靠近甲板,有事也易於折返拿取。嗯,另外再讓碇手負責每旬保養,保養要有記錄,記錄和航海簿冊放一處,依舊由綱首收藏。”

“如此甚好。”

船上所謂火長,不是陸上軍中掌管一火的基層軍官,而是掌控針盤、負責核定針位航路、判斷行船方向的資深船員。火長在船上的地位僅次於綱首和部領,而且責任最重,號曰一船人命所繫。

而碇手則是水手裡頭的專業人士,負責管理錨、碇,通常在水手裡頭資歷最深、年齡較大,受人信賴。海上人有船歌唱道:“碇手在船功最多,一人唱歌百人和。”

這兩個職位雖不直接指揮下屬,卻等同於陸上定海軍的什長、伍長。於是眾人去看郭寧,見郭寧點頭同意了,又紛紛叫道:“記下,這條趕緊記下。”

佇列最外圈的火塘邊上,那個被郭寧投擲下水的壯漢居然是個讀書人。他這會兒動作很是麻利,已經換去了身上溼衣,披了件皮袍子。火塘邊擺開了桌椅,他便鋪開筆墨紙硯,記錄談話的內容。

這陣子,學員之間組織的對抗訓練已經有好幾次,兼任國子監祭酒的郭寧對此十分提倡。他要求每次訓練之後,都進行專門的討論、總結,總結最後形成文字,彙編成冊。這種冊子經過國子監裡的教授學員翻閱參考,慢慢修訂完善以後,還會頒行到軍校裡頭。

壯漢正奮筆疾書,有個中年水手端著薑湯過來,問道:“小子,要喝一點麼?”

郭寧和眾人討論的內容甚多,壯漢記錄得急,原本沒覺得冷。旁人一打岔,他便打了個噴嚏,好在手腕沒抖:“多謝!寫完這行就喝!”

水手站到壯漢身旁看了看,他識字不多,並不明白這一行行的是什麼意思,也沒看出這行書承襲了本朝文宗黃華山主的清峻綿邈風格,又有雍容貴氣,來歷大是不凡,只頷首讚歎:“這字好,這字工整!”

胥鼎在不遠處看著這情形。他很專注,眼睛裡流露出複雜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