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鮮萬奴的安排,確實可稱周密。

紇石烈桓端遣來支援鹹平府的這支軍隊,兵力合計兩千五百。底層士卒都是紇石烈桓端從麾下諸多部落中揀選出的驍勇,而軍官們大都曾經南征北戰,經驗豐富。此前兩載,紇石烈桓端與號稱擁兵十餘萬的耶律留哥廝殺得有來有去,便多有仰賴這支精兵之處。

結果,蒲鮮萬奴略施小計,復州精兵的軍官悉數被殺,士卒悉數降伏,然後被拆分成零散小隊,編入了鹹平府下屬的兵馬。一整支強兵,瞬間就如雪消融,當晚就再也看不到任何痕跡,只有軍營裡的條桌長凳還來不及收拾,亂七八糟地擱在原地。

不過,再怎麼精巧的謀劃,不可能真正萬全。

大金佈設在遼東的諸多勐安謀克,百載以來互相通婚的很多,隔著數百里,都能找出一門親戚。從復州派出的這支兵馬,便有一個押官沿途請假脫隊,去探看自家的姐姐、姐夫。

幾年來東北內地亂成這副樣子,說白骨蔽野也不為過,軍中將士個個都有家人沒於戰亂的。更多的家人親卷,早就斷了聯絡,不知死活。所以這押官說要探親,上頭的軍典覺得沒什麼必要,純粹是想多了。

但軍典、承局、押官這些職務,管的乃是軍中後勤瑣碎事務,並非廝殺的主力。軍典便覺得,讓他走一趟也無妨,果然找不到人,也就死心了。

於是這押官便提前脫了隊,往鹹平府東面不遠處的銅山寨去。

果然撲了個空,整個寨子都荒廢了,連打聽都沒處打聽。

押官悻悻折返,本打算去鹹平城裡與同伴們匯合,結果還沒入城,就聽得城門處守把計程車卒繪聲繪色地講述誘殺復州軍官們的經過。要知道,蒲鮮萬奴為了引兀顏缽轄入彀,特意招了一批美貌婦人作陪,使了美人計,風聲傳到外界,難免既香豔,又驚悚,普通士卒們說得眉飛色舞,聽得嘴角流涎。

這押官站在城門處,聽了半晌,士卒們只當他是熱情聽眾,全沒想到盤查。

待到有人生出懷疑,這押官早就策馬狂奔,遠遠去了。

單人獨騎奔走,速度比大軍行進何止快了數倍。何況這押官根本不愛惜馬匹,沿途揮鞭亂打,打得馬匹兩股鮮血淋漓。

也正因為單人獨騎、目標很小的緣故,他沿途撞上鹹平府的遊騎哨探,也都有驚無險,最後只用了兩個日夜,便縱騎經過了四個軍州,趕回了復州。

紇石烈桓端得報,大驚失色。

大體而言,這幾年在各地堪為中堅的女真將領,都是在泰和年間與宋人的戰爭中嶄露頭角的。當年那批統領方面的元帥、都監們如今隨著蒙古軍的崛起連遭失敗,或者凋零,或遭貶謫,而原先廝殺鏖戰在前線的都統、萬戶、千戶們,就在這幾年裡乘勢站上前臺,掌握重權。

因為有這層經歷,諸多地方軍將們彼此都有了解,知道各人的想法、習性。

比如紇石烈桓端,雖然話裡話外對蒲鮮萬奴頗有微詞,其實紇石烈桓端早年在蔡州駐防,擔任左翼行軍萬戶的時候,蒲鮮萬奴正以中都尚廄局使的身份前來統領右翼,擔任都統。兩人雖不是直接的上下級關係,卻是熟人,在戰場上也曾並肩作戰過。

《天阿降臨》

當時蒲鮮萬奴以右翼都統的身份,在秦水迎戰宋軍主將皇甫斌。當晚他親領精銳渡河,夜襲破敵,然後又在真陽路切斷宋軍的後路,待到陳澤,已斬首兩萬級,獲戰馬雜畜千餘,並乘勝連下淮南諸州縣,進至長江北岸。

這戰績,紇石烈桓端是佩服的。

有這樣的功勳,按說蒲鮮萬奴當得重賞、提拔。但當時的他只顧著殺敵,卻不曾協調與上司、同伴和部下的關係。結果,戰後被多名部下彈劾,說私吞了繳獲,又遭幾名妒恨的同僚向主帥完顏賽不進讒。

最終,半年苦戰,數次身當鋒鏑、險死還身,換來的只有晉爵一級。

蒲鮮萬奴因此深恨,他到了東北以後,決心改弦更張,再不搞那套拼死拼活的廝殺,而專門玩弄些沙場以外的手段。到爭奪利益的時候,他又全不顧忌朝廷法度,同僚情誼,下手又兇又狠。

這個轉變的過程,紇石烈桓端也是知道的。

所以他一方面深恨蒲鮮萬奴的桀驁作派,另一方面,在鹹平府急報求援的時候,他又派出麾下主力……在他看來,無論如何,蒲鮮萬奴也是大金朝廷的官,是個女真人,女真人自家再如何,總還要考慮大局,怎麼比那些與蒙古人混在一起的契丹人強些。

可誰曉得,女真人裡頭的混蛋,竟是一個接一個地跳出來?大金國的局勢已然如此危殆,蒲鮮萬奴不思報效,反而將之當做了自家擴張勢力的機會,還做得這麼難看?

那可是我多年攢下的精銳家底,他一口全吞了?

蒲鮮萬奴是瘋了嗎?還是傻了?耶律留哥的兵馬還沒到,他就冒著自家內訌的危險,併吞同僚的兵馬?

想到這裡,紇石烈桓端忽然止住不斷兜圈的腳步,他原本就驚怒交加的臉色,忽然被強烈的憤怒衝到了滿臉通紅,幾乎鬍鬚都根根直立起來。他渾身發著抖,勐衝到那押官面前,揪著他的衣袍,險些把他的衣襟都拽爛。

“你說,在鹹平府的城門口,聽值守的將士們閒聊?”

“是。”

“不是說,十幾萬的契丹人就要殺到,鹹平府勢單力孤,眼看不敵麼?他們的守軍,還這麼輕鬆?”

那押官腳尖點地,勉強道:“都統,這麼說來,我軍一路北上,始終就沒感覺到大戰將至的氣氛,契丹人的遊騎、探馬、前部,我們一個也沒見到過。所以鹹平府的守軍大約也真不緊張……”

紇石烈桓端鬆手,讓他押官站穩。

他自己卻踉蹌後退了幾步。

前幾日定海軍那邊有過暗示,懷疑他們的李雲一行,連帶著復州這邊的奧屯馬和尚,都遭到了蒲鮮萬奴的劫持。紇石烈桓端還將信將疑。

可現在,一樁樁事情明明白白的發生在眼前,他畢竟是經驗豐富的宿將,到這時候,終於把各種跡象串到了一起。

“這狗東西,怕是和蒙古人攪和到一起了,他真要造反啊!”

紇石烈桓端大吼一聲。

他拔出腰刀,在空中虛砍了十幾下,每一下都用足了全力,似乎怒火隨之傾瀉出去了,可心裡剩下的只有茫然。

如果說蒲鮮萬奴仕途不順,紇石烈桓端簡直就沒有仕途可言,他二十來歲就是行軍萬戶,整整過了十年,才做到都統,執掌一州都名不正言不順。可他他雖然身在小小的復州,卻竭盡全力地維持著遼東的局面,想要使女真人的祖源內地不亂。為此,他數次不顧風險出境作戰,曾經以三千名臨時糾合的勐安謀克軍,擊退過耶律留哥一萬五千人的勐攻,奪取輜重數千輛。

可這有什麼用?

盡力了又如何?

蒙古人還沒怎麼插手呢,東北的局勢自家就亂了。而出亂子的,是剛就任遼東宣撫使的蒲鮮萬奴,而紇石烈桓端卻已經沒有力量去阻止了。

復州戶口極盛時,也不過一萬出頭,這兩年逃還散了許多。他能保持三千多的兵力,已經是下屬各勐安謀克每戶抽丁的結果。而蓋州的溫迪罕青狗,實力只有更加孱弱。

現在復州兵馬一口氣去了兩千五百人,紇石烈桓端手頭真沒多少力量了,如果蒲鮮萬奴此時殺來,他除了自家性命,拿什麼去抵擋?

更不消說,那兩千五百將士都有家人親卷,他們失陷敵手的訊息一旦傳出,那些將士的家人會如何?人心瞬間就亂了!

說起來,這還得感謝溫迪罕青狗接到逃回的押官,立即親自陪著過來。否則這押官一路言說,此刻復州內外,已經沒人可信,也沒人可用了。

紇石烈桓端轉向在一旁默坐的溫迪罕青狗,問道:“怎麼辦?你覺得,該如何應付?”

溫迪罕青狗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這押官狂奔回來報信的時候,先經過了溫迪罕青狗盤踞的蓋州,兩家本是緊密的盟友,溫迪罕青狗便陪著押官一起至此。

本打算商議商議怎麼對付愈加跋扈的蒲鮮萬奴,想辦法撈回覆州的兩千五百精兵,結果盤算到最後,發現蒲鮮萬奴真的造反了?

我只是一個丟了廣寧府的知廣寧府事啊!我連耶律留哥都應付不了,那蒲鮮萬奴的實力比耶律留哥更強,而且處心積慮,先奪走了復州的精兵主力……我,我,我哪裡知道如何應付?

紇石烈桓端手頭好歹還有千餘兵力,我手頭,只有兩股乣軍,一共才六百人啊……萬一,說不定,蒲鮮萬奴真能成事的話,不如……

溫迪罕青狗連連抽著冷氣,心亂如麻。

紇石烈桓端怒氣衝衝。

就在這時,外頭有士卒稟報:“都統,有客來訪。”

“不見!讓他們都滾!”紇石烈桓端怒吼一聲。

士卒猶豫了一下:“都統,來的是定海軍的人,他們說,特為都統排憂解難而來。”

紇石烈桓端還沒反應過來,溫迪罕青狗已然大跳起身:“別愣著了,快快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