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荒馬亂之時,兩隊慌不擇路的人馬相撞,雙方眨眼就死了十數人,傷者也有十數。兩邊首領居然還能對答上,實在是因為都急著脫身,唯恐平添事端。

但張柔這麼一問,原本稍稍緩和的氣氛立刻重新緊張。

完顏斜烈倒沒什麼特別的反應,他的弟弟完顏陳和尚肩膀稍稍一沉。那可不是要行禮,張柔也是身經百戰的好手,立刻就分辨出這是合身撲殺前的蓄力動作。再看完顏陳和尚盔簷下的雙眼,更是殺氣騰騰。很顯然,接下去的情況稍有不對,這漢子就要如豹子一般躍起,必取張柔的性命!

這兄弟兩人去年從蒙古高原逃回的事蹟,曾在中都被人傳頌。張柔早前曾懷疑,其中是不是有吹噓的成分。但此時看來,這完顏陳和尚年紀雖輕,卻真是能在戰場上十蕩十決的!

張柔身邊的護衛們立即湧上來,而張柔自己只覺得驚喜。

這兄弟兩人的表現,足能證明他的猜想是對的。

於是他全然不理會威脅,直視著完顏斜烈道:“術虎高琪造反,開門引入了蒙古騎兵,蒙古人從南面的豐宜門進,東面的閘河大營便是木華黎的駐地。”

完顏斜烈點了點頭。

張柔又道:“苗道潤的部下正在西城牆,我有同伴駐在北面會成門。”

完顏斜烈又點了點頭。

張柔這兩句話的意思很清楚。

一者,術虎高琪、蒙古人勾結造反,但他張柔與之不是一路。二者,中都的東面和南面,都不能去了,完顏斜烈一行人想要脫身,要麼向西,要麼向北。而這兩個方向,目前控制在苗道潤和張柔的手裡,也就是說,張柔不止能夠幫助他們脫身,也能阻止他們脫身。

兩人說話的當口,張柔的部下齊到。他本來就是擅於撫接的人物,哪怕在朝中被打壓的時候,也能控制相當實力。這會兒雖從拱衛直的軍營敗退,猶有數百人跟隨。數百人把清晉門四周一圍,立刻使得完顏陳和尚警惕,於是他往前走了一步,將張柔至於自己長刀揮砍的範圍之內。

完顏斜烈一把就將暴躁的弟弟拉了回來。

他深深嘆了口氣,仰頭往城闕高處看了看。

張柔也仰頭看看,說道:“容我拜見,然後咱們帶著皇帝走!”

說完,他就從完顏斜烈的身邊走過。好幾名近侍待要伸手攔阻,只見完顏斜烈微微搖頭,只得面色慘澹地退開。

完顏陳和尚死死地盯著張柔的背影,低聲道:“兄長,這廝靠不住!”

“我知道。”

完顏斜烈的臉上,露出了既躑躅又痛苦的神情,他道:“其他人更靠不住,誰也靠不住。”

上代的大金皇帝完顏永濟,可說是一位神憎鬼厭的人物。在位期間,政亂於內,兵敗於外,硬生生把世宗朝、章宗朝留下的底子敗了個乾淨。所以當年中都政變,不止一人隱約覺得胡沙虎是被人當了槍使,卻誰也沒有深究其後的內幕,一個個都歡喜朝拜新皇。

新上位的皇帝也就是原來的升王完顏珣,能被當時權傾朝野的丞相徒單鎰看中,自有其出眾的地方。別的不說,說到勵精圖治的勁頭、勤政憂民的性子、乃至在重臣林立的朝堂梳理權柄的手段,當今皇帝哪一項都比前任強了十倍不止。

可惜女真人的政權已經從根子上腐爛了,大金國的頹勢一日過於一日,根本不是換一個皇帝可以逆轉。皇帝雖然前前後後拿出了不少舉措,卻從沒有哪一項起到效果的。徒單鎰臨死前特意安排遂王去開封,更清楚地表明瞭他的失望,於是到頭來,皇帝的努力只換來獎用吏胥,苛刻成風的評價。

朝廷的影響力本身就在不斷衰退,皇帝的影響力又在朝廷中不斷衰退,眼看著要和上一任敬宗皇帝相映成輝。

到昨晚杜時升聯絡夥伴奪城的時候,乾脆就沒把皇帝當作優先的目標,只是讓張柔在控制拱衛直使司以後,壓制皇城。

這就給皇帝爭取了一點點反應的時間。

一個性格猜忌,恆恐皇位為人所搖的皇帝在治理政務的時候,能讓滿朝文武頭痛,但在中都發生政變的時候,這個皇帝的表現又不得不讓人佩服。

當時完顏斜烈還在瞌睡,皇帝光著腳就從西宮寢殿狂奔出來,身邊只有幾個奉御跟隨。因為地上太滑,奉御們連滾帶爬,而皇帝一路奔走一路狂喊:“有人造反!”

完顏斜烈驚醒接著皇帝,又親自登臨高處觀看,果然見到城中擾亂。他立刻讓人給皇帝更衣、備馬,自家手持令牌,奔到外頭召集宿直將軍、護衛和侍衛親軍。

皇帝的宿直將軍和護衛們,這幾個月來都歸完顏斜烈統領。這職位本來都是用以安置親貴子弟的,但完顏斜烈想了很多辦法,從侍衛親軍裡調動了一批好手入來,又在日常訓練上頭很下功夫,他們駐地在宮城西側的宣明門內,一聽皇命召喚,立即聚集。

但侍衛親軍的駐地就稍遠些,是在宮城南面,靠威捷軍的軍營很近。宮城範圍九里三十步,夜間重重宮門都要喝令開啟,完顏斜烈一路縱馬疾馳,還沒到應天門呢,就聽見宮城外頭馬蹄奔騰的聲音。

隨即宮門外侍衛連聲慘叫,好幾處火光湧起,完顏斜烈似乎隔著門板,看到了外頭血肉橫飛的情形,看到了千軍萬馬暴起發難。

這不是普通的變亂,是手握重兵的權臣造反!中都城裡,能夠一口氣調動這麼多兵馬,形成如此規模暴亂的,只有平章政事,元帥術虎高琪!

完顏斜烈瞬間就明白了。他撥馬就回,帶著數十名宿直將軍和護衛簇擁著皇帝一路從北面奔出皇宮。這時候,什麼皇后、嬪妃、皇子都顧不到了,先保住皇帝的命再說!

他們的行動速度非常快,奈何中都城裡這場變亂,是定海軍方面和術虎高琪不約而同的結果,術虎高琪的威嚇,又引發了城裡百姓的連鎖反應,導致了一場大崩潰。出了宮門之後,皇帝本人都換了件尋常戎服,裝作小卒模樣,完顏斜烈又沒法打著皇帝的旗號喝令百姓散開,於是竟沒能直接去往通玄門,而是被亂民挾裹著轉向西面。

短短片刻裡,一行人被衝散了好幾次,好不容易亂民稍散,他們在清晉門稍稍落腳,結果被張柔所部噼面撞上,兩家廝殺一通。

張柔是個出身河北綠林的人物,又靠著當年的政變起家,他從來就不是大金朝堂的自己人,也從來就沒得到過皇帝的真正信任。但他畢竟當了一段時間的武衛軍都指揮使,以他的聰明,足能掌握朝堂脈絡。

現在,這人一見完顏斜烈,就推斷出了其中奧妙。

當他喝問皇帝去向,難道完顏斜烈還能瞞著?

如今中都大亂,多少豪門貴胃都孤身奔逃,狼狽異常,張柔卻能帶著全副武裝的數百人奔行……要說他和今夜這場變亂沒有關係,完顏斜烈是不信的。但他又能如何?

說來也真是悲涼。現在的大金國,生生就到了這個程度。滿朝文武,偌大的中都,沒有人靠得住!

既如此,也顧不得太多了,先出城!莫要落到蒙古人手裡,比什麼都重要!

完顏斜烈這般說來,身邊好幾名宿直全都嘆氣。但完顏陳和尚的性子有些固執,依舊道:“那我得跟著!”

他幾個箭步追上張柔,默不作聲地跟在張柔身後。

張柔全不在乎,施施然上了城闕,便看到一人攏著兩手,滿臉慘白地站在女牆後頭,時不時地左右探看,很是緊張。

雖然已經很久沒有覲見的機會,但皇帝長什麼樣,張柔還是記得的,他不會認錯。

眼前這狼狽之人便是大金的皇帝了。他的身份畢竟高貴,兩人面對面的時候,張柔居然感到一點威壓。

以當前的局勢來看,蒙古人的崛起不可避免,但他們想要入主域中,還有很長的路走,而河北、山東此番戰場失利,便俱都勢衰。張柔如果能夠控制皇帝,便控制住了一個足能待價而沽的絕大籌碼,無論下一步做什麼打算,都很有利!

想到這裡,他略整了整袍服,稍稍調整自己的面部表情,讓自己顯得莊重些,誠摯些。

與此同時,皇帝也瞪著張柔。

當張柔走近的時候,皇帝深深呼吸,然後用足力氣,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啊啊啊啊啊!你不要過來!有奸人想害朕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