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田琢答道。

他隨即感到,完顏守緒的手掌抖了一抖。

在當今皇帝諸子之中,遂王完顏守緒無疑是最出色的一個。他性格溫厚,而不乏手段,雖是女真皇子,卻肯信重漢臣。兩年前他才十三歲,就已頭角崢嶸,顯露不凡,所以徒單鎰才會動用絕大的政治資源,生生將他從中都拔出,又調遣諸多人才相助,使他能在南京開封府撐開一片局面。

抵達開封府以後,完顏守緒獎用儒生,整頓吏治,分配屯田,以半強迫的手段勒令富者備牛出種,督促貧者佣力服勤;同時用最快的速度編練軍伍,打退了楊安兒的紅襖軍。一時間,河南路的軍政官員但有報效之心的,都覺振奮異常,彷彿大金的未來驟然光明。

隨著遂王的賢名遍傳了河南諸多軍州,不少文武半公開地說,遂王之賢德才幹,要勝過當今的大金皇帝。

有人甚至討論,有沒有可能,當年徒單丞相之所以推舉升王登臨大位,不是因為升王本人如何,而就是看中了升王的這位好兒子。徒單丞相後來之所以送出遂王,也是為了給遂王施展的機會。也就是說,只要所有人跟從遂王,刻苦經營,厚積實力,很快就能等到大顯身手的時候。中都朝廷對著蒙古人,最終支撐不住的那一刻,就是遂王率軍回朝,力挽狂瀾的良機。

這樣的想法乍聽起來有些大逆不道,但卻是田琢等人推波助瀾的結果。因為遂王的南京留守政權,必須要靠著這樣的想法,才能糾合為一個牢固而進取的整體。

但這些美好的期盼,隨著郭寧的崛起,不斷動搖。

遂王麾下,也有陸續建立的建威、振武、折衝、蕩寇等都尉之兵,但那些兵力與橫行北方的郭寧所部相比,難免遜色。遂王麾下,也有完顏從坦、完顏合達等善戰之將,但他們又如何抵得過郭寧的凶神惡煞?遂王的領地固然在逐步擴充,但怎能和郭寧勢如怒潮的擴張相比?

何況,郭寧是個漢兒!

這些年來,大金朝的外患是蒙古,而內憂便是漢兒和女真人之間不可彌補的矛盾。早在明昌年間,朝廷奪百姓之田,賜予女真勐安謀克,意圖穩固國朝的基業,當時就有有識之士道,奪民而與軍,得軍心而失天下心,其禍有不可勝言者。

如今郭寧崛起,不就是那不可勝言的禍事嗎?當一個漢兒挾著強橫武力控制中都朝廷,大金國的正統,其實就已經搖搖欲墜了,各地的億萬漢兒,全都因此而變得不可靠了!

局勢變化如此之快,而力量上的劣勢如此明顯,光靠著臨時抱佛腳地練兵習戰,壓根無法應對。田琢非常確信,己方很多原先的想法都要調整;很多以為唾手可得的東西,都需要沉下心來慢慢地爭取;很多原本不必擔心的東西,現在需要所有人用足了精神去應對而。一旦應對失措,就要掉腦袋!

這一點,許多人心裡明白,卻不敢真正對遂王言明。所以遂王這幾天固然憂慮,卻還糾纏著旱災、蝗災,不明白局勢究竟兇險到了什麼程度。

直到這會兒,田琢把郭寧的軍事力量一一列明,遂王這才真正感到了驚恐。

他終究只是個少年罷了,再怎麼少年老成,終究是在群臣的簇擁下,因人成事的貴胃,並無獨撐大局的堅韌。這少年知道,如果自己尚且驚駭,部屬們又會動搖到什麼程度。如果部屬們俱都動搖,他這個遂王、南京留守的權勢,其實脆弱異常。

田琢反手拍了拍遂王的手背:“我受徒單丞相之託,為殿下效力,必定鞠躬盡瘁,赤誠相待。絕不會虛言誆騙。”

完顏守緒露出感動的神色:“器之先生,你說,你說。”

“我大金起於海裔,以滿萬之眾,而收兆民之心。後來雖說煟興於禮樂,煥有乎宣告,但歸根到底,大金的根基在武力。眼下郭寧的崛起,便等若壓倒了大金的武力,沒有武力的支撐,大金滅亡就在眼前。”

完顏守緒的手勐然又顫。田琢手上用力,將之按住:“眼下的局勢,彷彿王莽、董卓亂政,群雄洶洶並起之日,近在眼前。但是殿下,你要做延續漢祚的光武、昭烈!”

完顏守緒滿臉通紅,喘了好幾口氣才道:“我該怎麼做?器之先生,你教我!”

“遠的不說,咱們這些人,自會盡心盡力,為殿下謀劃。眼前有一件事,只要做好了,必能拖住定海軍的腳步,為殿下爭取時間。”

“快快講來!”

田琢剛要開口,忽然發現身邊多了一人,原來是正在訓練將士的南京路統兵副使完顏從坦來了。

完顏從坦和田琢等人,便是當年一起簇擁遂王逃出中都的親信,彼此倒沒什麼言語顧忌。當下完顏從坦在遂王身邊一屁股坐倒,也道:“快講!快講!”

“兩位想一想,這郭寧起於草莽,行事兇狠,據說喜好親自殺人,手上沾滿鮮血。聽說當年他還只是河北一潰兵的時候,徒單老大人與之面會,都不能壓得他老實低頭。這樣的人一旦崛起,首當其衝的自然是大金國,但他成功以後呢?他會甘心在中都一直老實待著,安心享用他都元帥的富貴?他才二十多歲,正是雄心勃勃的時候,麾下眾將又全都是草莽雄傑,個個渴求立功,他將改變的,絕不止是大金的局勢?便是天下南北的局勢,也將為之動盪!”

“嗯……你的意思是,該把南朝宋人扯進來?”完顏從坦皺眉想了想,往南指了指。

“正是!”

田琢微微點頭:“宋人雖然孱弱,現下卻正是用他們的時候。所以,請殿下先派一隊使者出發,去往中都。”

“去中都做什麼?”兩個聽眾被田琢繞得有點暈。

“去往中都,自然是覲見皇帝。那郭寧又不曾公然造反,難道還能阻止殿下遣人向父皇問安?使者見了陛下之後,再向當朝的都元帥奉上禮物,示以恭順。我知道去年秋旱,咱們手裡的糧食不多了。但請務必擠出一點來,沿著御河輸送北上,以顯我們的誠意。”

“這是中都方向,你剛才不是說宋國麼?”

“請殿下允許我動用南京路提刑司,並及各路榷場提控所的人手,向宋人放一些訊息。”

“什麼訊息?器之先生,我聽說榷場那邊的宋人,大都奸滑狡詐,你想用什麼言語矇騙他們,可不容易。”

“不不,無須矇騙。咱們只要把郭寧佔據中都,攫取大金中樞軍政權力的故事講一講,把他兇悍勇勐的事蹟,揮軍廝殺的戰果講一講,就足夠了。”

“嘿,這不是長他人志氣,滅咱們的威風?那些宋人恐怕立刻就要看輕了我們南京路上下!”

“看輕難道不好麼?正要讓宋人看輕咱們,而驟然重視那郭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