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紙上談兵的書生以為,守城的辦法,首要就是往城裡填充重兵,好像城池裡兵力越多就越安全,其實大謬不然。

單一座孤城,乃是絕地,無論城池有多大,城裡的兵力有多麼充足,自家困鎖城中,便若束縛手腳與人作戰,在戰術上是極大的浪費,鮮有不敗的。所以只要條件允許,守城一方必定會在城外控制要隘,設下牢固營壘,駐紮強大兵力以呼應內外。

軍中俗語說,守城必守山,又說,守城必守寨,都是這個道理。

昨日金軍南下各部在付出相當代價以後,甩開了淮南等地的宋軍,一路奔回開封附近,也並沒有急於入城。他們匯合了提前一天到達的潼關守軍完顏從坦所部,還有河南府守軍紇石烈乞兒所部,進入了折衝都尉夾谷澤控制的臨蔡關舊址。

各部原有的兵力合在一處,將近十萬,兼且將士勇銳,南下劫掠時威風赫赫。這會兒和宋人糾纏了一個多月,撤退時又人心惶惶,時常遭到追擊,所以不斷有人脫隊逃亡。

當晚點集人手,只剩下約莫三四萬人。

好在這三四萬人,算是各部都尉的基幹兵力,戰鬥力尚存。

完顏從坦從潼關攜來了一批糧秣,安排將士們吃了兩頓飽飯,又調了數千人挖土為壕,壘土為牆,在關城的遺址上,造了一座臨時小城。

有這座小城作為立足之地,金軍和開封城之間便有了犄角相援的勢頭,將士們立刻就安心了許多,開封城裡又連夜運出一批軍資,使軍隊的元氣稍稍恢復,覺得至少可以背靠著開封堅城,在城外的大平原上打幾場真正的狠仗。

早年大宋極盛時,在國都汴梁城經營有諸多河渠以保障漕運線路。眾多河道派引脈分,鹹會天邑,舳艫相接,贍給公私,所以無貴乏。

但自宋人杜充決河以後,黃河水患連年不斷,以河道淤積,不能受水,所以或決或塞,遷徙無定。汴梁周邊的河渠久不修治,漸淤成平陸,待到明昌五年八月,黃河決陽武,灌封丘而東,水勢趨南,更是徹底摧毀了原有水系,在開封周邊形成了大片的砂磧、砂灘。

到如今留下的漕運遺蹟,只剩下曾為汴河鎖鑰的陳留,曾為蔡河鎖鑰的臨蔡關、曾為惠民河鎖鑰的朱仙鎮。

定海軍駐紮在陳留,沿著汴河河堤佈陣。軍營距離臨蔡關,近的只有十二三里,遠的也不過二十里出頭,兩軍之間的土地空曠平坦,居民早已逃散一空。

故而大軍一動,臨蔡關的金軍立時警戒。

“定海軍出動了!”

“各部旗幟鮮明,秩序井然!”

“各部都出營了!速度極快!陣列極嚴!”

臨蔡關的關城頂上,有座新設的望樓,值守軍官站在望樓頂上一邊眺望,一邊講述自家見到的情形。

在他的視線中,大量的定海軍甲兵越過稀疏的林地和灌木,踏過田野和草地。在前進數里的同時,他們迅速結成一個個陣列。

有的陣列一口氣迫近到臨蔡關東面五里左右,才放緩腳步。金軍軍官看到了佇列中的槍矛如林,而刀盾手們組成的盾牆偶爾因為地形變化而分開佇列,很快就再度合攏,像是巨蟒在遊動的時候,鱗片舒張那樣。

在值守的軍官身旁,好幾名同僚都登上望樓,他們也不說話,只皺眉看著,知道眼前這種小型佇列很不好對付。

更叫人緊張的,是前鋒小隊後面的定海軍主力。

距離遠了些,看不清兵種分佈,但騎兵數量肯定不少,而且一個接一個的大型陣列徐徐前壓的時候,除了騰起的煙塵和腳步悶響以外,居然給人一種沉靜的感覺。

這和金軍軍官們認知中的軍隊很不一樣。通常來說,一支軍隊在敵前展開迫近,必定會設法展現自身威勢,步騎多到上萬的時候,喊殺和揮動武器的姿態聚合在一處,隔著老遠都會像山呼海嘯。

但眼前的定海軍卻不這樣,他們的姿態更多的是沉穩和從容,像是龐然勐獸行於山林,知道絕無天敵可以抗手的那種安然自得。

而這種安然自得又絕非出於傲慢。

過去數年裡的輝煌戰績,讓他們有這樣的底氣!定海軍在訓練、裝備上持續不斷的鉅額投入,讓他們有這樣的本錢!

與定海軍相比,金軍的狀態就要差很多了。

值守的軍官垂眼掃視本方軍營,各都尉所部都有些紛亂,但卻沒有立刻調動應對。那是因為力主出戰的只有完顏陳和尚一個,其他諸將更願意死守營地,以待敵銳氣自挫。

完顏陳和尚的兄長重傷,他暫時代領部屬,身份上和其他的元帥和都尉差著一層。他又不是口才辨給的策士,一時也說服不了別人。

所以此刻他已經回到本隊,正脫了個光膀子,站在城樓下方的空場上,任憑阿里喜把井水一桶桶地澆在他身上。

淮南的宋軍不是弱兵,這一部金軍從淮南撤退到開封,可不是那麼容易的。完顏陳和尚前後廝殺了不下五十次,受了輕重十幾處傷,要不是他天生強壯而堅毅過人,這會兒早該暈倒了。

饒是如此,冰冷的水衝涮著血淋淋的傷口,衝去傷口的瘀血和汙泥時,傷口處有些灰白的肌肉抽搐挑動,引起針扎般的劇痛。

但完顏陳和尚張開雙臂,任憑阿里喜不斷潑灑清水,不動,也不出聲。

等到清洗乾淨了,另兩名阿里喜開始替他著甲。

在他的身後,隨同他南下又北撤的數百名糺軍將士,那些羌人、乃蠻人或者畏兀兒人也和他一樣。人們沉默著,除下滿是血跡的衣服和甲胃,用清水沖洗,然後自己慢慢地包紮,再把甲胃重新穿上。

動作時就算牽扯到了傷處,他們最多皺一皺眉,或者咬一咬牙,沒有呻吟或者呼痛的。

隨著他們的動作,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血腥氣和汗味,很快又被吹散。

這些年裡,糺軍本來就被視為金軍的精銳,是金軍中最能廝殺的一部分。這些將士隨著完顏陳和尚一年多,已經和年輕的將軍一樣被鍛打得堅韌異常。

待到甲胃繫牢,完顏陳和尚跳了跳,對左右道:“不能任憑定海軍靠近!無論那些個元帥、都尉們最終怎麼決定,我都會帶人衝殺一陣。否則大軍士氣越來越低落,這仗就徹底沒法打了!”

左右將校點頭應是,並不因為任務的艱難而猶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