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木靶按照步卒旁牌的規格精心製作,只少了一道包裹皮革的工序;為了便於練武時反覆刺擊捶打,後面還有柺子木支撐。但郭寧驟然以鐵骨朵暴擊,整面木靶碎屑橫飛,竟如紙片無異。

正在校場東面作工的泥水匠和力伕們本來就一邊幹活,一邊偷覷郭寧練武,這時候許多人連聲喝彩,都道:“郭元帥利害!這身上,怕不有數百斤力氣!”

郭寧愣了下,才笑著向他們揮了揮手。

這股子惡氣發洩完了,接著還得籌謀正事,他轉而對身邊侍從道:“拿身乾淨衣服來,我得去見見晉卿。”

此前兩方海貿正常開展的時候,郭寧經常視察各處港口,和一些商賈攀談幾句。而此番召回詢問的各地人手裡頭,趙斌等人是來得比較晚的,先前郭寧已經陸陸續續見過了五六批人,詢問了許多問題。

他已經明白,這次商路驟然阻斷,一方面出於宋國朝堂上某些關注兩國關係之人,從各種渠道得知郭寧的勢力驟然增長,感到巨大威脅;另一方面,也有人把壓制定海軍,當做了對抗自家朝堂權相的抓手。這兩廂一拍即合,居然發動了相當的力量,對宋國的海上貿易形成了壓制。

老實說,此前郭寧真沒想到宋國朝廷能有這樣的控制力,也沒想到他們能做到這麼幹脆,硬生生壓住那麼多渴求利益的海商和他們背後之人。

大金和南朝宋國之間的貿易,可以說是當今天下最龐大的一注財源。自大金立國,南北兩分以來,大金和南朝彼此對峙,戰事連綿。但雙方又確實各自都有急需的、或者大量需要的物資,必須仰賴於對方。

在雙方戰和不定、官方貿易時常遭到阻斷的背景下,海上和陸上的走私貿易就始終處在風險高而利潤超高的狀態,所以反而長盛不衰。

過去數十年,金國在兩國的走私貿易中,是以輸入為主的一方,所以受益甚大。

比如金國境內大量的銅錢,都是透過走私貿易,由南朝輸入的,這大大緩解了金國的錢荒問題,一定程度上支撐了大金朝廷。另外,每當大金出現水旱災荒,從南朝走私來的糧食更是必不可少。

因為這個緣故,大金對走私貿易的打擊,一向近似於無。主要關注的,只有銅錢不得流出。走私銅錢者,徒刑五年,三斤以上死,駔儈同罪,這是大金實在缺銅缺錢的緣故。

不過,正因為大金極度缺銅缺錢,有多麼缺心眼的商人,才反而往宋國走私銅錢?這實在是個值得考慮的問題。

到了世宗皇帝時,皇帝惟以省約為務,對宗室諸王的貪慾多所壓制,但他事實上又必須保障女真貴戚的利益,要酬答支援他的諸多宗室,所以結果便是在走私貿易方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此造成了海陵王建立的金國水師分崩離析,船隊都落入諸王掌控。

而到了最後,隨著前一次中都大亂,有力宗王紛紛身死。而郭寧趁勢接收這些船隊,遂得到了定海軍起家的第一桶金。

金國在走私貿易中的受益,卻不代表宋國在這上頭吃虧。

宋國的海貿之興盛,遠遠超過金國。作為商業繁榮的大國,與金國的貿易,只不過是宋國鉅額外貿中的一環罷了。

此前郭寧曾聽海商說起,與宋國通商往來的國家除了金國以外,還有倭國、高麗、大理、吐蕃諸部、大越、占城、蒲甘、真臘、三佛齊、大食等五十餘國,在其泉州、廣州、溫州、明州等港口交換的商品,較大宗的就有二百五十餘種。

宋國作為巨量貿易的中樞國家,一手進一手出,有得是賺錢的來處;從金國輸入的馬匹和毛皮等物,又確實有不可取代的獨特優勢。

尤其是郭寧的定海軍政權崛起以後,為了保障己方的財政和糧食支應,對於本來受限的馬匹貿易全然放開,甚至大加鼓勵。宋國在貿易上的直接得利由此暴增,很多明州的商賈,還因此獲得了政治上的好處。

待到李雲的群牧所繫統逐漸深入遼東,許多宋國海商甚至用盡辦法,上門去阿諛李雲,以求馬匹的配額,彼此之間還會為此劇烈爭執,引發不少海上的血桉。

時間久了,這種兩國俱都得利,而經手之人更財源滾滾的貿易,自然糾合出一大批既得利益之人。

早年在宋國家道中落的章愷,如今便重新買回了自家田地,興造了數十畝的園林,還得了個通仕郎的官階。得他引薦的周客山,也成了地方上眾多豪紳、官員的座上賓。

郭寧和身邊的幕僚們一直覺得,不用自家操心,得利之人自然會維護自家的利益,去反對任何影響他們賺錢的計劃。

可這一次,這些人的力量,居然被強壓住了?

據報,在臨安朝堂上掀起風潮的,是一批不知所謂的言官;但具體將之推動朝堂共識,進而在短時間內形成政令,一口氣貫徹下去的,則是南朝的權相史彌遠。

這史彌遠,在中都朝堂上是有些名聲的。

泰和年間,宋國擅起邊釁,而大金舉傾國之力,以九路兵馬大舉伐宋報復,先後攻取了東路的真州、揚州,中路的襄陽、江陵和西路重鎮和尚原、大散關等地。

但是,大金畢竟虛弱了,各部軍將的智略勇勐,遠不及開國時候;底層將士多用漢兒和糺軍,戰鬥意志也很成問題;而且那麼多的兵馬排程,後繼糧秣壓根支應不上,各地都有百姓不堪壓榨,發起暴動,以至於地方官員叫苦不迭。

所以金軍打到江邊,已經傾盡全力,過程中還被宋國的幾支有力兵馬崩得滿嘴是血。宋國但凡多一點點的耐性,大金的攻勢就沒法持續。

這時候,多虧了南朝宋人的軟弱性子。臨安朝廷的一批主和派,居然攜手暗殺了主戰的宰執韓侂胃,將韓侂胃的首級送往中都,以顯他們求和的誠意。按移剌楚材的說法,當時中都朝堂聽說宋人答應和談,簡直一片歡騰。

當時糾合人眾暗殺韓侂胃的,便是現在的宋國右丞相史彌遠,而史彌遠上臺以來,又對大金一直很恭順。

按照常理想來,郭寧能夠以武力入主中都,就證明了他在軍事上比女真人更強。史彌遠連女真人都怕,為什麼不怕定海軍?

郭寧真不知道他是吃錯了什麼藥,竟會同意了這種操作。這不是在挑釁大金,挑釁急速崛起的定海軍勢力麼?

郭寧聚眾起兵以來,不是沒人挑釁過他,也不是沒人看輕過他所糾合起的武力。郭寧是個報仇不隔夜的人,而且習慣了橫衝直撞的作風,行事沒什麼顧忌。那些自以為有所倚仗,然後挑釁或者蔑視他的人,很快就會被他砸得稀碎,拿自己的性命作為愚蠢的代價。

但這一次,郭寧難得地猶豫了。南朝的做法實實在在地影響到了定海軍後繼的諸多安排,極大削弱了他動員武力的前提條件。但這一做法,偏偏又卡在了郭寧大肆報復的底線之上。

要說宋國阻斷了糧食貿易,它還真沒有。

宋國只是正常地強調了打擊走私的政策,這些政策都是明明白白的律法文書,誰也不能說,宋國沒有這樣執行自家律法的權利。

要說定海軍透過走私獲得糧食的渠道中斷,也沒有。

將各處報來的資訊匯總,預定的糧食輸入,大概會少六成。這缺少的額度,頓時就讓定海軍的頭寸排程出現了巨大缺口。可還有剩下的四成,由此也就更加重要,更加不能出現問題。

如果因為缺少的六成,而與南朝產生牴牾;那剩下的四成估計也沒了。到那時候,怎麼辦?難道真就悍然出兵,去宋國搶掠?

郭寧好戰,也善戰,卻不是戰爭狂人,他並不覺得,靠戰爭就能解決一切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