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面,完全出乎重玄子的預料。

過去這一晚上,他全程陪著徒單鎰。深知徒單鎰和胥鼎、僕散安貞等人商議時,也絕沒提到這樣的安排。

他下意識地去看胥鼎和僕散安貞兩人。

胥鼎神色如常,但始終抬眼瞅著郭寧和術虎高琪走來的方向,又轉回頭來,看看徒單鎰。而僕散安貞身後將校輕聲議論,僕散安貞神情冷淡,且作不聞。

此時天色黯淡,火把被一一點起,火光搖曳到處,將這些人黑色的身影拖得老長,晃動不休。正如這些人在淡定之下,始終都各懷鬼胎。

重玄子沉聲道:“那郭六郎想幹什麼?我去問一問!”

剛往那方向舉步,袍袖一角被徒單鎰用力攥住:“別動!”

他回過頭來,見徒單鎰端坐在肩輿上,一副胸有成竹的神色。

“老大人,這……”

“別說話!”徒單鎰叱了一句,隨即輕聲道:“這小子敢這麼做,是因為我還坐在這裡!蒙古軍已經攻入河北,大敵當前之際,他若亂來,那就得一拍兩散了,誰也討不著好!……你放心看著!站穩!”

重玄子稍稍垂眼,見徒單鎰揪住袍袖的五指太過用力,指尖已握得發白,手背上的青筋都綻了出來。

到這時候,他可明白了。

當日郭寧殺了赤盞撒改,得罪了完顏綱以後,就拿徒單右丞頂槓頭,自家得好處。後來他擅自行動,抓了升王在手,依然是拿徒單右丞頂槓頭,自家得好處……這是第三回了!這小子,膽子越來越大,就是看準了徒單右丞絕不容朝局失控!

偏偏徒單右丞還真拿他沒辦法!

好,好,既然如此,且看你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我就不信了,這滿朝文武面前的整場大戲,你真能一口氣唱下去?你這廝,只是個潰兵首領罷了,眼前這些人,你認都不認得!

重玄子深深吸了口氣。一口氣綿綿入腹,整個人的精氣神一振,重又擺出了道骨仙風的高人氣度。

這兩人的一舉一動,都在眾目睽睽之下。見這兩人悠然,周圍不少人的譁然聲響愈來愈低,頃刻間恢復平靜。人人都道徒單老大人自重身份,所以派出得力部下出面……這也是理所當然。

郭寧和術虎高琪兩人並肩而行,走得不快。

術虎高琪今年才四十歲,在朝中武臣裡,他的名望和資歷,都算不上一流。泰和伐宋時,如完顏綱、胡沙虎乃至如今投閒置散的老將僕散端等人,都是一方統帥,徒單鎰雖是文臣,也節制過陝西元帥府,用兵威脅南朝梁、益、漢、沔等地。而術虎高琪當時統兵在萬人以下,因為作戰勇猛才加了都統頭銜。

直到這幾年,軍方重將接連喪敗於蒙古,最後兩個掌握重兵的名將完顏綱和胡沙虎又在一夜之間皆死,術虎高琪這才壓抑不住野心,悍然率軍回到中都。

但完顏綱和胡沙虎這麼快就兵敗身死,一方面激起了術虎高琪的野心,一方面也使他深深戒懼。他來中都,看重的是桌上的肉,也只是想吃一口肉罷了。他並不想,也不敢掀桌子。

主將的逡巡心意,很容易反映在軍隊計程車氣上。或許在他看來,身後的千百將士乃是憑藉,其實放在郭寧這樣的老卒眼裡,將士的動搖,便完全體現了主帥的動搖。

所以郭寧撿軟柿子捏,第一個就找上門來。

而對著儼然徒單右丞心腹的郭寧,術虎高琪果然很客氣,甚至有些刻意的親切。

兩人走了短短百餘步,術虎高琪轉著彎打探了郭寧和徒單鎰的關係,讚歎了郭寧的勇猛和徒單鎰的謀劃,張口閉口六郎,喚了有十餘回不止。

眼看將到廣場中心,郭寧忽然問道:“術虎元帥,你看在場的武臣,夠資格的還有誰?”

術虎高琪心臟大跳了兩下。

“六郎的意思是?”

郭寧始終是坦然神色,也不顯半點拘束。他道:“人太少了不像樣子,我還得帶幾個武臣去見升王。不過,我不熟悉這些人,術虎元帥能替我介紹下麼?或者替我引見,那就更好了。”

術虎高琪喜道:“有何不可?”

哈哈,哈哈,不枉了我剛才立刻就跟著郭六郎前來,全沒一點猶豫!看這樣子,我是過關了,這是把我當自己人了啊……

我明白了!這郭寧雖然勇猛,可崛起太快了,少了見識。徒單老大人也知道,只靠著郭寧一人不行,所以,這是有意給我機會呢!這是要試我的眼力和才能!

當下他賣弄精神,搶前半步引路,口中道:“要說朝中武臣,首先當然是這位……”

他和郭寧一前一後,走進人叢裡。

經過徒單鎰面前的時候,術虎高琪站定腳步,深深行禮,然後才往前。

徒單鎰咳了兩聲,微微頷首以示回禮。

旋即兩人站到了一名鬚髮皆白的老臣面前。術虎高琪滿面紅光,躬身行禮:“申國公,請隨我們來。”

被喚作申國公的,乃是曾經當過右丞相,統領天下兵馬半數的老將僕散端。泰和年間章宗皇帝起兵伐宋時,僕散兄弟二人執掌兵權,兄長僕散揆總領前敵,而僕散端行省南京開封府,負責一切後勤事務,可謂聲勢煊赫之極。

後來章宗皇帝病逝,遺詔曰內人有娠者,生子立為儲嗣,衛王完顏永濟命僕散端出面,護視章宗內人有娠者,結果數日之內,僕散端即報說,皇妃胎氣有損,而後兩名有孕在身的妃子皆死。

衛王這才安心坐穩大金的帝位,而僕散端此舉頗遭朝堂上群臣譏諷,以至於衛王也不願僕散端總是出現在朝堂上,令人想起這操作。這老將遂領一閒職,在家休養。

一休養,就是四年過去了。

昨夜中都大亂,僕散端當然也遣人四出打探,這才匆匆出面,跟著徒單鎰等人來到宣華門外。但他是過氣的重臣,手裡並無權柄,所以也很識相,站在佇列後頭,並不輕易冒頭。

結果,郭寧和術虎高琪兩人一同前來邀請……

如今這中都城裡,武力最為強橫的,當然是殺死胡沙虎,壓服叛亂的郭寧。而中都城外,則是掌控縉山餘部數萬,此時仍與蒙古軍對峙的術虎高琪。這兩人同來,禮數實實在在是到了。

僕散端只覺受寵若驚,想來這是徒單鎰的意思,不禁百感交集。

他年紀雖然老邁,雄心還在,偏偏卻了冷板凳。四年時間下來,屁股尖子都快磨破了,日子過得何等煎熬!誰能想到,徒單鎰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控制了朝局之後,還能想到我呢?

總算有了出頭之日,斷然不能放過!

僕散端向著徒單鎰所坐的肩輿深深行禮,邁步出列。

有了第一個,接著就有第二個。

說來荒唐,第二個乃是僕散安貞。

這幾個時辰,僕散安貞的心裡其實很不愉快。當時在宜中坊,徒單鎰和胥鼎兩人簡直如喪家之犬,全靠著僕散安貞麾下的拱衛直和威捷軍擊退了追兵。當時說好了三家瓜分權柄,結果事到臨頭看看,這宣華門前全是人!

一個個都淌著口水,全都是等著上桌吃飯的!

本來應該暗地裡分食的美味珍饈,非要拿到大庭廣眾之下,那還能自在享用嗎?

話雖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認。看郭寧和術虎高琪兩人皆有實力,看他們二人的親密架勢,顯然也沒法單獨把誰排除在外。

而武臣裡頭第二個被叫到的僕散端,乃是僕散安貞的叔父,僕散家族的宿老,他老人家要分一杯羹,僕散安貞實在也沒有反對的資格。

這就不錯了,無論如何,自家確確實實還在桌邊。而且,僕散宗族佔了兩個位置,怎也吃不了虧,外人說不定還羨慕哪!

於是,僕散安貞也向徒單鎰躬身行禮,成了第三個。

然後又有了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

直到湊足了十個人,郭寧才心滿意足,領著武臣們在升王所在的車駕前列隊站立。

然後他又兜轉了回來,站到了徒單鎰面前。

重玄子皺眉:“六郎,你這一通忙,究竟圖什麼?”

徒單鎰擺了擺手:“住嘴!”

過去的半年裡,徒單鎰給了郭寧許多支援,使得郭寧能在複雜的局面下安然成長,穩穩地經營起了數千精銳的局面。但徒單鎰是很小心謹慎的,他從來沒有政治上的許諾,也沒有給郭寧加官進爵。

因為在徒單鎰看來,郭寧是自己手裡一把銳利的刀,是用鐵鏈鎖著的惡虎。徒單鎰一開始就知道,郭寧是多麼的桀驁不馴,所以既要大用,又要小心控制,不使其逾越底線。

但現在,這個底線不存在了。

郭寧在人叢中往來走了一遭,一人帶出了中都城裡夠份量的武臣。這和戰場廝殺是全然不同的,徒單鎰全沒想到,一個昌州的潰兵能這樣鎮定自如地辦下來。

除了徒單鎰和重玄子,周圍的每個人都以為,郭寧是徒單鎰的心腹,是他的得力干將。

郭寧這一遭走下來,徒單右丞在軍政兩途橫壓朝堂的實力自然彰顯無疑,大家都確信,大金國的未來,一定是掌握在徒單鎰手裡。

但是,在所有人眼裡,還有一件事就此明確。

那就是,郭寧並非握在徒單鎰手裡的刀。

這把刀確實銳利異常、殺人無算。可握著刀柄的,是郭寧本人,只不過郭寧聽命於徒單鎰而已。

在瓜分滿桌酒肉的時候,郭寧的身份和術虎高琪、僕散安貞他們是一樣的,他也有資格坐在桌邊。

不用回頭,徒單鎰都能想到,自家身後胥鼎、張行簡、張行信等人看著郭寧的灼熱眼光。

這一下,想要餵飽這條惡虎,可就難了!

徒單鎰沉吟了片刻,問道:“六郎,你想要什麼?到了這時候,咱們不妨坦誠相待。你且開口,只消我能辦到,必不讓你失望。”

而郭寧笑了笑。

在火光掩映下,他嘴裡的白牙閃著寒光,愈發像是猛獸。

郭寧稍一躬身:“老大人,升王那邊,還在等待諸位呢。我要據守宮城,就不奉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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