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體而言,近期投入定海軍的山東豪傑,都被併入到了定海軍節度使的直屬。比如高歆所部,目前便歸屬於汪世顯的帳下。

相比於駱和尚、李霆等人,汪世顯並非純粹的武人。當日其他人在河北塘濼間無以為生,只能打家劫舍做賊,唯獨汪世顯成了商隊的護衛,在邊吳澱的新橋營裡,把生意做得飛起。

定海軍在萊州有金銀礦的產出,按照慣例,負責這一攤安全保障的便是汪世顯。

既然肩負重任,汪世顯所部在訓練上頭,從不疏忽。

這幾個月來,高歆和他的部下們為此吃足了苦頭。他們先經過了體能和基本佇列的反覆錘鍊,然後是刀槍弓矢等技能的提升,再到小隊的配合和對抗、大隊陣列的操演、金鼓旗號和軍營中各種律令的熟悉等等,折磨得一群漢子苦不堪言。

高歆的部下,來援甚是複雜。其中有一些,便是朝廷鎮防千戶的逃兵,甚至還有兩個女真人,他們不是沒見過大軍。可再怎麼精銳的朝廷兵馬,也沒這麼訓練法的。

有一段時間他的部下們甚至懷疑,自家首領是不是得罪了那個總是面帶笑容的汪指揮使?又或者,有某個小人不忿高歆被郭節帥看重,所以進了讒言,想用這種嚴苛的訓練加以陷害?

因為存了這樣的狐疑,汪世顯隔三差五來探營時,高歆麾下好些將士看著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善。

但汪世顯又確實並不曾報復。皆因軍戶該給的土地和賞賜,乃至個人的蔭戶,都實實在在地給到了高歆所部的手裡。而汪世顯的本部老卒,乃至那些曾經在擊退蒙古人的戰鬥中立功,然後被拔擢為軍人的新兵們,也都經歷著同樣的訓練。

甚至汪世顯本人,在公務之餘也和將士們一起訓練。此君的個人勇力殊不足道,有時在場上刀槍對練,那場面簡直叫人難堪,哪怕汪世顯的親信部下,也有忍不住偷笑的。

偏是這種難堪的場面,讓高歆等人堅持了下來。數月過去,一行人久做土賊而養成的油滑之氣漸漸消褪,而兇悍勁頭只有更盛。

待到此時,郭寧打著宋國商隊旗號與國咬兒稍稍聯絡,高歆作為汪世顯的得力臂助,又是沂、密一帶有名的九仙山土賊首領,沿途護衛,自是當仁不讓。

他手下雖只兩三百人,但其中調入了北疆老卒為骨幹,戰鬥經驗俱都豐富。猝然遇襲之後,他們立即收束車隊為圓陣堅守,然後不斷以披甲銳士向外發動短促而猛烈的反擊。

棘七的部下數量,遠比高歆為多。但他們數月來幾乎沒有認真訓練過,軍械的配備也沒有及時跟上。

平日裡在密州城裡恃強凌弱,將士們人人覺得自家勇銳,天不怕地不怕。可真到了兩家惡鬥的沙場,棘七連番猛攻,全然動搖不得高歆的防線,士氣猝然大沮。

這時候季先還在密州城裡裝作一切正常,試圖穩住國咬兒。可棘七哪會指望國咬兒竟蠢到看不出半點端倪?一旦在半路上截擊商隊不成,國咬兒發現不對,必然動手,而季先又哪裡是國咬兒的對手?

想到這裡,棘七焦急萬分,於是他親自下場搏戰,直抵車陣到車陣之前。然後就被高歆一槍扎中了咽喉,當場取了性命去。

再怎麼威名遠揚的好手,再怎麼兇悍敢殺的猛人,經歷了幾個月醇酒美人、高床錦被,體力和反應總會比極盛時差一點點。廝殺場上,生死決於瞬息、毫釐,差一點點,就要付出自家的一條命。

高歆殺了棘七,眼看其部眾四散,也不追擊,只督促著車隊,繼續趕往密州。或有人道,密州那邊局勢不明,己方攜帶的都是定海軍的家底,若有損失,怕不好向節帥交待。

高歆卻笑道,國咬兒到底是久經沙場的老將,難道會被幾個**壓過了?密州城裡的勝負,根本不用懷疑。我們正要急急趕去,好拿著棘七的腦袋,逼他下死手!

果然,此刻車隊趕到城下,國咬兒已經壓制住了季先所部。

但他畢竟把大部分精力都擺在戰場上了,竟沒能提前遣人接應商隊。於是商隊大搖大擺地候在城門,而高歆還把棘七的腦袋掛得那麼高……左近那麼多人,就算不認識棘七,也知道棘七臉上有道巨大的瘢痕!

這一來,城門內外,至少有數百人看見了棘七的腦袋,也看見了高歆所部殺氣騰騰的模樣。

有人愣愣地想著:這真是宋人的商隊?宋人不是素來軟弱,被大金打到跪地求饒,自稱侄兒的麼?這些侄兒們,竟然那麼厲害的?

也有人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奧秘。

數月來,紅襖軍的將校之間有所爭執,或者彼此兼併,那都不算大事。可如果定海軍插手入來……那代表著,己方要改弦更張了麼?

於是城上城下隱約紛亂。有些本該在城頭持弓矢警戒的將士,甚至跑到了城樓上,俯身看著國咬兒,等著他的解釋。

國咬兒環顧四周,只能再一次重複:“這是南朝宋人的商隊!棘七和季先兩人,貪圖我從宋人手中得到的物資,故而起兵突襲,他們是叛賊!”

將士們嗡嗡的談論聲不僅沒有停歇,反而一下子變得更高亢了。

國咬兒稍稍回身,他看到有些士卒根本已經目愣口呆,還有人臉色漲紅地說著什麼,可國咬兒聽不清他們說的是什麼。

季先還在負隅頑抗,棘七卻死了。他以幾倍的兵力圍攻,然後腦袋就掛在一杆短槍上,杵在這裡。

國咬兒曾經提醒過幾次,希望棘七莫忘了自家身處兵荒馬亂,莫忘了練兵。可棘七顯然沒有把國咬兒的話聽進去。

於是,國咬兒現在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定海軍的將士拿著棘七的腦袋抖威風。而荒唐的是,棘七現在是敵人,反倒是定海軍,成了國咬兒的同伴。

國咬兒感覺透不過氣來,胸膛裡好象被重物壓住了一樣。

但他擺出了最威嚴的姿態,站到自家將士們身前,抬高嗓音大吼:“都聽見沒有!棘七和季先兩人,貪圖我從宋人手中得到的物資,故而起兵突襲,他們是叛賊!背叛了楊元帥!我國咬兒,要去殺了季先,為楊元帥的大業除賊!”

這倒也能說通。於是將士們稀稀拉拉地叫嚷著應和。

國咬兒隨手點了兩名可靠的親將:“你二人領兵回去,告訴季先營裡頑抗之人,就說,棘七已經死了,我只要季先的腦袋,其他人概不追究!”

兩名親將立即帶兵折返城裡。

城門上下留守計程車卒,只剩下百餘人,看著有些稀稀拉拉。

國咬兒抬頭看看坐在車頂的高歆,冷笑著問道:“高歆,你準備怎麼樣?趁機奪了密州?”

高歆搖頭笑道:“想多了,想多了。我是來做生意的,莫談打打殺殺。”

“那你們就留在這裡,我平定了城裡亂局,便出來交易。錢財上頭,不會虧了你們!”

“好。”

“我依然是楊元帥任命的密州都統,與那定海軍不是一家。還望你部自重,不要生出多餘的事端。”

“哈哈哈,好。”

國咬兒轉身就走。

高歆忽然喚道:“國都統,我有一事相求。”

“什麼事?”

“如果你砍下了季先的腦袋,也拿來給我吧。”高歆認真地道:“拿商隊說事,怕瞞不過你上頭的大人物。你就說,定海軍以商隊物資誘因,再以小部突襲,殺了棘七和季先,你帶兵打退定海軍,穩住了密州局勢。”

這說法還真不錯,可國咬兒心裡只想嘆氣。

他按住了腰間刀柄,沉聲道:“只消武器物資籌措妥當,我還是會向元帥上書,請求去兗州、徐州作戰。那以後局勢如何,我可說不準。”

高歆依舊是輕輕鬆鬆模樣:“好,好,都統你說的都對……記得把季先的腦袋給我,我真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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