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的兩個時辰,郭寧、胥鼎和賈涉三人反覆討論,誰都沒有離開國子監的這座房舍。

直到深夜,三人才各自歇息,但郭寧回到自家府邸以後,又對著牆上高掛的巨幅輿圖看了很久。直到呂函哄睡了小嬰兒郭靖,出來探看自家丈夫。

“淮東?淮西?”

順著郭寧的視線,呂函看到了輿圖上位於定海軍控制區域南方的兩塊。隨即她又注意到,這兩塊地界上密密麻麻分佈的城池、山川、河道里頭,又有兩個地名被硃筆重重地劃了圈。

“真州?安慶府?”

呂函問道:“這兩個地方,很有講究麼?”

郭寧盯著這兩個地名,過了好一會兒,長長地嘆了口氣:“阿函,今天我感覺很不好。”

這話風轉得有點快,但呂函已經習慣了郭寧偶爾跳脫的思路,於是順著自家丈夫再問:“莫非是賈涉這廝奸滑作態,惹怒了你?他是南朝之人,原和我們北方漢兒的剛健作派大不相同的。”

“不是惹怒啊,阿函。我感覺,自己被他羞辱了……”

“這廝怎麼敢?難道是活膩了?”

呂函嗔怒叱罵了一句,又問:“你不會忍不住火氣,把他殺了吧?前幾日聽說,這人似乎頗有才能,你打算引為己用的。莫非這會兒覺得,殺了有點可惜?”

“沒殺!阿函,我現在也是個講究人了,又不是在戰場,怎麼能輕易殺人呢!不過,南朝確實多有人才,區區一個知縣,居然就能做到這種程度……”郭寧喃喃地道:“阿函,這廝今日給了我一個好處,用來收買我短期內不向南朝動兵。”

“你答應了?船員在訓練了,船也在造了,李雲已經巴巴地去往南朝當內應了,這事是說停就能停的?不用和晉卿他們,還有諸將商議下?”

呂函看看郭寧的神色,又問道:“能收買你的好處,怕是非同小可?”

郭寧重重點頭。

“是給了你南朝的水軍戰船圖紙?還是幫你打通了明州慶元府或者福州那邊市舶司的關係?又或者……”

呂函的神色有點變了:“他聯絡上紅襖軍的餘部,告訴你楊妙真的下落啦?這可真就……”

“這叫什麼話!”

郭寧嚷了一聲,立刻摟過呂函的腰身,讓她坐在自己的懷裡。

呂函生產過後,豐腴不少,而且這兩年畢竟生活優握許多,她露在對襟彩領以外的脖頸處,面板很是光滑,還帶著香氣。郭寧聞了聞,手臂用了點力氣,讓妻子的背和臀貼的自己緊些。

“是錢。這廝拿了一大筆錢收買我,還答應從明年開始,不斷地給錢。”

呂函輕輕扭動了下身軀,讓自己坐的舒服點。她轉頭笑道:“多少錢?能讓你樂成這個樣子?”

“看到輿圖上那兩個地名了麼?淮東真州,有個真州監,淮西安慶府,則有同安監、宿松監。”

“聽起來像是南朝的錢監。”

“這幾個地方,是南朝宋國開國時就有的鑄幣之地,後來隨著宋國衰微,荒廢不少。但直到紹興年間,仍在大規模地產出錢幣。賈涉說,他回返臨安以後,將會在謀取兩淮軍政職務的同時,兼管泉司的提點官。史彌遠要用他來控制歸正人組成的軍隊,一定會在財政上稍稍開一個口子。他得了這個職權,再收攏南朝紹熙年間幾個錢監關閉,而流落無著的鑄錢工匠,就能迅速提高這幾個錢監的產量,半年以後,可以翻一番。”

“翻一番是多少?這是宋國的錢監,其中出產還能有我們的份麼?”

“嗯,真有我們的份。”

郭寧道:“賈涉提了個很詳細的計劃,自稱用半年時間足夠打通關節,奠定自家在兩淮的地位;另外,他也很容易與南朝的丞相史彌遠達成默契。一切都安排妥當之後,最晚明年四月開始,這三個錢監每月的產出,都會有五成是我們的。而且是直接運過邊境,送到咱們手裡。”

“五成?五成是多少,你別賣關子,快說。”

“大概是每月五萬貫。”

“這麼多?每月五萬貫,那不就是一年六十萬貫?”呂函吃了一驚,從郭寧懷裡跳了起來。

六十萬貫的銅錢,實在是個過於巨大的數字。定海軍在海貿上,在鹽政上的收益看似過千萬貫,但因為北方缺少銅礦,鑄幣數量甚少的緣故,絕大部分都收的實物。郭寧在山東攢下的那些礦冶家底,與如今的物資吞吐量相比,實不足道,縱有產出,轉手就在多個環節流出去了。

這六十萬貫,卻是實實在在的錢,是沒有任何損耗的純收入!

每年有新增的六十萬貫收在庫藏裡,定海軍就能發行五倍甚至十倍面額以上的交鈔,在大金的境內足能當作三百萬貫到六百萬貫使用,而且還能保持幣值大體穩定,正常流通!

定海軍花錢如流水而老底子始終空虛的局面,立刻就能得到極大緩解了!

“六十萬貫用來收買啥不行?”

呂函眼神散亂,好像看到了六十萬貫銅錢擺在眼前,堆成金光燦燦的小山。過了會兒,她才問道:“賈涉用這筆錢買什麼?就只是我們暫不向南朝動兵麼?”

“買我們做三件事。第一,金宋兩家和議如舊,各不動兵,我軍但有南下之舉,這廝先平毀了礦場和鑄幣之所,不管戰事結果如何,這每年六十萬貫立時就沒了。第二,懇請我們在與南京路的偽帝分出勝負之前,莫要正式遣使宋國行在,去折騰叔侄之國或者伯侄之國的名義。至於正式的歲幣金額,宋國那邊會將之一分為二,兩家各取其半,誰也不得罪。”

說到這裡,郭寧搖頭笑了兩聲。

呂函頓時就明白了:“頭兩件事,就是南朝把歲幣缺少的部分稍加一些,再偷偷給我們,而免去朝堂上糾結名目,生出事端。另外,史彌遠由此也會獲得一個和我們私下往來溝通的渠道,對他掌握朝堂風向頗有裨益。此舉倒是把宋國的面子裡子都掙到了。第三件事是什麼,怕是有些荒唐?”

“這廝提了個建議說,看在六十萬貫的面子上,如果南京路那邊的偽帝有威脅大宋兩淮的舉動,我們得在山東西路等地做出策應,以吸引敵人兵力,保障大宋的安全。”

呂函愣了半晌,慢慢地道:“你先前好似是說,打算收服這賈涉,作為南下攻略宋國的內應。按這說法,倒似是賈涉拿著六十萬貫收服了你,作為宋國在北面看家護院的伴當。”

“所以我覺得,像是被人噼面羞辱了……”

郭寧長嘆一聲:“但若這廝真辦成了,這可是每年六十萬貫的好處啊!有這好處到手,我便放過宋人一年兩載,又如何?明日我打算派人請晉卿先生一齊商議,只消大差不差,咱們還是得以實際利益為先。”

這夫妻兩人一旦商議正事,頓時便顧不上旖旎繾綣。哪怕坐在一處,神情卻都轉為嚴肅。

呂函在廳堂裡來回走動,思忖著說道:“本來咱們也正是忙不過來的時候,真要是能得五十萬貫,許多大事都能穩妥推進。待到自家實力雄厚了,掃平不服當如摧枯拉朽。不過,只怕這樣做,給了那賈涉太多周旋的餘地……”

“他能有多少周旋餘地?就算他有什麼想法,母親和幼子在我手裡,還有個李雲時不時地露臉,足以挾持他……”

“不不,這件事如果辦成,賈涉周旋在兩家之間的身份,就有了兩家同時認可。此人明擺著依然心向大宋,又如此滑熘多智,有了這樣的條件,必定能經營起相當的局面。況且你的想法,他也看明白了,所以才開出六十萬貫的條件,想拖延你一年兩載……我敢擔保,到時候你若率軍與宋國廝殺,在他身上必生波折。”

本以為相當高明的謀劃,現在漸漸有點跑偏?

郭寧忍不住又揪了揪鬍髭,嘆了口氣:“我以周為國號,意頭很好,可惜隔著時間太久,唬不住讀書人。要不,還是宰了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