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軍此番攻金,先破金軍主力於懷來、縉山,迫使金軍統帥完顏綱、術虎高琪退守居庸關,隨即繞行紫荊關,攻入中原。

大軍在中原兵分三路,左路遵海而東,攻中都、遼西;右路循太行而南,再入河東南北路;中路軍主力則先後橫掃河北東西路、大名府路、進而一度深入山東東西兩路。

大金國本來就搖搖欲墜的武裝,在這次大戰中遭到了又一次重創。

而大金國疆域的十九個總管府路里,最為菁華所在的河北、中原、山東七路,皆系人丁繁茂的膏腴之地、財賦所出,到此時,遭兵災者七佔其六。

千里沃野上生靈俱盡,白骨縱橫似亂麻。女真人固然是盪滌慘盡,而世代生活在此的漢兒們,在時隔百年之後,又一次遭逢血腥屠殺,死者人數以百萬計。

如此強悍的草原騎兵,如此鋒芒的大進攻,如此摧枯拉朽的大破壞,如此全不容情的大屠殺,自古以來,未之有也。

當然,蒙古軍也有蒙古軍的隱憂。

如果說南下之初,蒙古軍便如一頭頭飢餓嗜血的狼,現在的他們已經吃飽了,甚至有人吃得太多,撐著著了。

他們中的許多支部隊,漸漸不復原本進退神速的風格,開始被巨量的俘虜和物資繳獲拖慢了腳步,也削弱了鬥志。

相對而言,大金國此前在中都的那場政變,固然造成了巨大死傷,卻如利刃切割腐肉,使病勢深重的肌體稍得新生。

新帝即位後,用徒單鎰、胥鼎等人治政,又頗提拔了一批武人。

掌控中都周圍軍事的僕散安貞、完顏承暉、烏林答與、紇石烈鶴壽、苗道潤、張柔等將帥,都有才能,不止抵住了蒙古左路軍對中都城的侵襲,甚至還有兩路反攻的勢頭。

一路,是新帝即位後,率軍兩萬入衛的北京留守烏古孫兀屯。

烏古孫兀屯當年與南朝宋人對戰,曾以精兵五千擊破五萬宋兵的夾水陣,自辰至午連奪三橋、拔十三柵,號為虎將。

烏古孫兀屯將所部出中都西進,直抵涿州定興縣,也就是當日楊安兒鐵瓦敢戰軍的駐地,等於同時威脅到了蒙古軍東西兩條退路。

另一路,則以術虎高琪的經歷官李英為首。

李英以宣差都提控的身份糾合宣德州、德興府等地的殘餘軍民,得壯士李雄等,兵士萬人,遂以此軍以中都西山為據點,時時威脅居庸關,劫殺由此行進的蒙古軍小隊兵力。

這兩路人,本非大敵,但後頭有著大金國的皇帝,有軍民百萬的中都城作為支撐,又不好對付。

於是十日之前,成吉思汗便親領怯薛軍和作為中路軍主力的二十個千戶離開濟南,全速北上。

軍報傳到涿州,烏古孫兀屯不敢與成吉思汗正面接戰,立即收兵折返中都。結果,他的兵馬尚在半路,蒙古軍鐵騎晝夜兼程,行軍四百里趕到。長驅痛殺之下兩萬兵馬盡沒,烏古孫兀屯戰死於亂軍之中。

與此同時,原在涿州的合撒兒等部力求在成吉思汗駕前建功,果然於青白口擊敗了李英所部,李英重傷回返中都。

至此,蒙古軍重新保障了大軍的退路,並且繼續保持著對中都的半包圍態勢。

成吉思汗北上中都、四王子拖雷南下山東,濟南周邊各地的軍民百姓便逐漸匯聚反抗。留駐在濟南的兩個蒙古軍千戶,於是連連出動打擊。

各地軍民自然難敵蒙古軍的兇威,只濟南城西面,便有豐濟鎮、長清縣、歸德鎮、廣裡鎮紛紛易手,又遭蒙古軍焚燬。

蒙古軍殺得興起,乘勢繼續西進,一直到平陰縣的的鬱蔥山,才遭到東平府守軍的阻擊。

但守軍也不敢久戰。待蒙古人千騎雲集,守軍立即逃散。一個姓嚴的百戶帶領部分軍民勉力維持建制,一路逃進了平陰縣城。

當他登上平陰城頭,縣令溫迪罕土古劈頭便罵:“你這廝,把蒙古人引來了!”

嚴百戶知道縣令只是發牢騷,懶得多理會。

他臉色陰沉地看看城下,只見百餘蒙古騎兵驅趕著大概三四千的漢人民伕朝城牆湧來。另有數百騎勒馬停在遠處看著,有人指著城頭,大聲嘲笑。

那三四千的民伕裡,忽有幾個脫離隊伍,拔腿向一側的林地奔去。還沒跑出二十步,蒙古軍的箭矢便到。

箭矢沒有命中要害,而是射中了他們的腿。他們倒在地上掙扎著往前爬,然後被趕來的蒙古騎兵賓士來去,踏了兩遍,終於不動了。

其他的民伕繼續前行。他們的垂著頭,既不看蒙古人,也不看前路。待他們到了近處,嚴百戶揉了揉眼,看到隊伍里居然還有哭泣著的女人。但前排那些,都是壯丁,他們手裡沒有武器,一人拿一個竹筐,偶爾有幾個提著鋤鎬之類,慢吞吞地向前走,越來越靠近縣城。

“孃的,他們是要填壕。”嚴百戶啐了口唾沫。

溫迪罕土古驚道:“那可不行。”

嚴百戶叫了幾個部下來:“你們嗓子大,趕緊喊,讓他們散開跑!往東面的山裡也行,往西面的林子裡也行,不要到城下送死!快喊!”

平陰縣西臨大河,東接泰山餘脈,縣城附近不遠,便有山巒崗埠綿延起伏,林地縱橫,這三四千人若是不顧一切地奔逃,蒙古騎兵動作再快,總不能把他們都殺了。

幾個部下當即連聲大喊。

可那些漢兒男女大約是被蒙古人嚇得傻了、愣了,竟不理會,大隊人群如行屍走肉般迫到城下。他們有的用竹筐剷土,傾倒進壕溝裡,有的慢慢地爬過壕溝,用鋤鎬敲打城牆的牆基。

平陰縣是個小縣,城牆年久失修,壕溝也淺,哪裡經得住這麼多人一邊填埋,一邊挖掘?

城頭上無數軍民面色如土,看著下面一條條灰色的人影簇擁。

有個士卒忽然叫了起來:“這是長清縣的人哪!我婆娘還在長清縣裡呢!”

誰也沒理他。

濟南失守後不久,長清縣就丟了,後來蒙古軍收縮,嚴百戶帶人去看,那縣城裡早就沒活人了。眼下這些男女,自然是蒙古人從哪裡新劫掠來的,但沒人想去問他們的來路,無非是屠城後剩下的一些健壯男女,被蒙古人驅趕來消耗箭矢、填埋溝壑。

他們的下場只有一個死。

而如果平陰縣丟了,城裡軍民百姓的下場也一樣。

“放箭!”嚴百戶喝了一聲。

百餘名弓手立即將身子探出城牆,向著下方的民伕們射擊。

這個動作非常危險,皆因蒙古騎士就在百步以外虎視眈眈,他們若想掩護民伕填埋壕溝,只消稍稍策騎靠近城下,就能用重弓長箭覆蓋城頭、狙殺城頭的弓手。弓手們死傷必定慘重。

但,或許是蒙古人有些厭倦了吧,他們居然沒有動,只懶懶散散地監視著城下那些挖土的百姓,不准他們逃跑。

百姓們遭到城上弓手的射擊,人叢中一朵朵血花綻開,有人大聲哭喊著躲避,也有人絕望地叫了兩聲,反而迎前,大概是想尋死。有個女人瘋瘋癲癲地笑著,扯開了自己的衣襟,露出胸膛,示意弓手們往心臟射擊。

偶爾又有幾人轉身逃跑,然後蒙古人哈哈笑著,分出小隊把他們殺死。

蒙古人的神情很放鬆,一會兒用弓箭射,一會兒有彎刀劈砍,如果有人失手,就被被旁人大聲嘲笑。

嚴百戶漠然看著這場景,他覺得又痛苦,又憤怒,卻又無能為力。弓手們射了兩輪,俱都手軟,紛紛停下了箭矢。縣令溫迪罕土古張了張嘴,待要喝令繼續射擊,只覺得嗓子裡乾澀。

就在這時,蒙古騎隊的後方,傳來了尖銳的鳴鏑聲。

數十名蒙古騎兵同時回頭,明顯地顯出了緊張姿態。又過一陣,一名同時驅策三馬的蒙古輕騎狂奔而來,向他們嚷了幾句。

也不知他說了什麼,蒙古騎兵的首領猛然拔出彎刀,在空中連連揮劈,還有些蒙古人乾脆狂怒地喊了起來。

嚴百戶估摸著,不會是好訊息。他想,這些蒙古人或許會連夜攻城,然後再屠城洩憤?

他正在焦躁,蒙古騎兵忽然散開,分出幾個小隊沿著城下疾馳。他們並不探看城頭守備情形,反而揮動馬鞭長聲唿哨著,吼叫著,把民伕們從壕溝沿線聚攏回來,然後領著他們,往來處折返了。

煙塵滾滾,許久未散。

城上守軍面面相覷,如在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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