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楊安兒的部下以外,其餘的首領、寨主們,起初並沒將這隊騎兵當回事。他們也想象不到,楊安兒經營多年的莒州本據,竟然會遭外人突進。故而起初還有人指指點點,讚歎這騎兵剽悍;有人互相詢問,打探這是哪一路好漢到場,莫不是李鐵槍親自來了?

不料轉眼就見楊安兒本人臉色難看,他的部下們也神情警惕,與先前那種趾高氣昂姿態大不相同。而山口裡還不斷湧出甲士,試圖在眾人前方擺開橫陣掩護。這時候才有人覺出不對。

孃的,不是我們自己人,是官軍!

山東地界上,竟然有如此精銳的官軍騎隊!還是衝著我們來的!

這樣的騎兵蹈陣而入大砍大殺一場,誰來抵擋?誰能抵擋?己方這些人都是來談判會商的,最多打算互相威懾,其實沒有作多少廝殺的準備!

越來越近了,三百步!兩百步!

楊友大喊著催促後方的甲士們趕上來,可後隊許多甲士,都被山道上擺開的儀仗隊攔住了,這會兒攔在眾多首領、寨主前頭的,不過百餘人。這點數量散在開闊地帶,簡直就如湯水裡灑落的鹽花!

不少人頓時慌亂,唯有寥寥數人臉色沉凝。帶領數十騎為護衛的彭義斌翻手抓了弓矢,正待呼喝左右上馬迎敵,劉二祖一手將他按住:“不急。”

“什麼不急?”

劉二祖卻不多言,轉頭看看楊安兒。

就在這時,許多人同時驚呼。原來是楊妙真忽然縱騎衝了出去。

彭義斌重重地“嘿”了一聲:“竟讓四娘子搶了先?”

四娘子自然威名遠揚,可在勇猛善戰上頭,彭義斌素來不服人的。他重重一掙,待要隨即出戰,劉二祖卻依然按著彭義斌的肩膀。

這中年人相貌有些衰頹,手上的力氣卻大,宛如鐵鉗也似。

一手按著彭義斌,劉二祖繼續盯著楊安兒:“他們沒有開弓放箭,不是來廝殺的。楊元帥,你和定海軍郭寧有交情?”

當年在涿州城下,郭寧倒是展現了自家的善意。不過楊安兒從沒有認真回應過。所以到此時此刻,這話該從何說起?

楊安兒心裡頭便如生吞了一個苦膽也似,姿態卻須得矜持:“嗯……有一點。”

騎兵佇列裡,燕寧緊隨在郭寧身後。

戰馬散發的熱量炙烤著他的身體,風聲在他耳畔響起,轟鳴的馬蹄踏地聲被不斷甩開,馬鬃翻卷著,時不時拂過他的面龐。他不斷用兩腿夾緊馬腹,希望戰馬跑得再快些。至少能夠趕到郭寧前方,為這位膽大包天的定海軍節度使遮擋一些可能的風險。

但郭寧始終催馬跑在最前,燕寧只能看到他的背影,看著他就像是一支巨大長箭最前端的鋒刃,破空直進,一往無前。

五天前,郭寧把燕寧招來,讓他點起部下好手,隨同往莒州走一趟。初時燕寧以為,郭寧是要聯絡莒州刺史亨嗣,故而讓自己做個嚮導。郭寧解釋了,他才曉得,一行人要去見楊安兒。

燕寧從沒想過,自己會跟隨著這樣的主帥,進行這樣的冒險。

帶著兩百騎長驅五百里,直衝朝廷頭號反賊楊安兒屯聚重兵的磨旗山本據!郭寧真就這麼幹了!

燕寧白手起家的時候,三天兩頭身當鋒鏑白刃相搏,到現在他身上還留著十七八道傷痕,每逢天陰疼痛難忍。但當他做到了寨主、提控的官職,身邊就有許多人開始勸說,要燕寧莫逞匹夫之勇,須得學會運籌帷幄,換言之,便是送死你去,升官發財我來。

定海軍節度使郭寧身邊,倒少有這樣的人。

郭寧有在中都朝堂騰挪取利的本事,也有治理地方政務的見識,絕非無腦莽夫。可他在軍隊裡的作派,又真似莽夫一般,什麼事情危險,他當先就去做什麼。

而他麾下重將如駱和尚、李霆等人,看著郭寧出發冒險,好像理所應當。彷彿無論什麼危險,郭寧都必定能闖過去。就連貌似謹慎的節度副使靖安民也不攔阻。

燕寧起初覺得荒唐,這數日與郭寧同行,又漸漸理解。

定海軍的骨幹將士們,全都是百戰殘餘之眾,誰不是骨肉成泥的戰場裡掙扎出來的?

對這些將士們來說,什麼官位、什麼好處、什麼宏圖大業,都要往後放一放。他們首先要保證的,是自家主帥決不能身在安全後方,徒然讓將士們去死!將士們擁戴的主帥,必須和將士們一樣,是敢於越艱險、見真章的人!

在昌州烏沙堡的時候,郭寧是這樣的;在河北塘泊間,郭寧也是這樣;如今到了山東,郭寧依然如此。

這幾日燕寧想過,或許起自於卒伍的首領人物想要成大事,就不能褪去這武人本色吧。

南朝宋人的皇帝趙匡胤,做到了周室的殿前都虞候、禁軍統帥,還單人獨騎闖陣殺將;大金的開國皇帝完顏阿骨打,更是勇猛無敵,戰必衝鋒在前。

郭寧所經歷的危險,較之於趙匡胤、完顏阿骨打的百戰餘生,那當然是遠遠不如了。不過,有這麼一位勇猛果敢的定海軍節度使,至少山東地界的安穩,應屬可期!

想到這裡,燕寧覺得愈發激動了。

就是此刻!

燕寧是莒州的地頭蛇,他在天勝寨的同伴們早就傳來了訊息,說楊安兒今日會同泰安劉二祖,集結山東地界諸多豪傑好漢,商議起兵越過穆陵關,響應李鐵槍。

這時候,郭寧以二百騎直衝敵陣,一舉震懾群豪,這是何等的壯舉!

燕寧身在騎隊之中,深知戰馬全速衝鋒的威力。哪怕這只是一支柺子馬輕騎,楊安兒那邊也攔不住的,那些反賊哪有對抗大隊騎兵的本事?

二百騎從萊州一路奔來,沿途不是沒有遭到過攔截。可那些攔截之人,絕大多數都被甩在了後頭,也有勇猛剛烈的……全都成了鐵蹄下的亡魂!

燕寧深深吸了口氣,把整個身體緊緊伏在馬鞍上頭,隨著馬匹的起伏而動作。近了,越來越近了,燕寧反手摸了摸騎弓。

可以張弓放箭,先射一輪了。武人們的談判就該這樣,先給對手放放血,再講道理!

郭寧卻沒有下命令。

前方掠過的風裡,隱約傳來親衛首領趙決的話聲:“節帥,那可是……咳咳,她就一人一騎,咱們難道撞過去?”

誰又攔在前頭了?嘿嘿,一人一騎?那分明是找死!

郭寧說了什麼,燕寧沒聽見。下個瞬間,騎隊前方忽然有尖銳的唿哨聲發出。對於唿哨聲代表的含義,每一名騎兵都已經熟極而流。剎那間,所有人都不猶豫,用力向右側拉動韁繩。

在群馬高速賓士的過程中,調整馬隊的行進方向,是非常高難度的動作。稍有不慎,就會導致馬匹失去平衡,或者蹇蹄倒地。哪怕眾騎士們都是好手,一時間也有些狼狽,有些騎士的馬具彼此撞擊著,發出叮叮噹噹的輕響。

好在整支騎隊並不因此稍亂,他們瞬間繞出了半個弧形,然後繼續向前。

燕寧身在疾馳的戰馬上,根本看不清錯身而過的單人獨騎是誰。只聽到有年輕女子在惱怒地大喊,倒是奇怪。

再下個瞬間,騎隊距離楊安兒等人已然不足三十步了。靠前排的騎士們同時看到了甲士們稀稀拉拉的陣列,看到了他們驚慌失措的面孔。

這時候可以拔刀了。只要橫握長刀,藉著馬速稍稍一推,就能砍下人的腦袋,和切開豆腐沒有兩樣。這麼點人,只要十個呼吸,就能殺光!

但郭寧依然沒有下令動武。

好像有人在喊:“停步!停步!有話好說!”

沒人理會這聲音。

郭寧覷準了橫排甲士們中間一個明顯的空擋,直闖了進去,二百輕騎隨後跟進。

這些甲士們應該便是當日曾與郭寧對抗過的鐵瓦敢戰軍了,可他們數量不足,也很驚惶,而遠處來支援的那些弓箭手、刀盾手們,還在蜿蜒山道上跑著呢。

太輕鬆了。剎那間馬匹撞擊,步卒踉蹌奔逃,有倒黴的被捲入了馬蹄之下連連翻滾,喊叫聲、驚呼聲同時響起。

騎兵的速度稍稍減緩,恰好在鬆散人群間繞了個圈。

圈子不大,所以後隊的騎兵們繼續圍裹了兩層,然後往外散開些,掩護內圈。

外圍被突破的甲士們這時候紛紛怒吼著返身追來,輕騎兵們立即抽出刀槍,或者張弓搭箭威懾。

許多人同時大喊:“不要動手!不要傷人!”

內圈的騎兵們勒停戰馬,形成了密集的佇列。戰馬賓士久了,渾身熱汗,鼻孔裡發出沉重的呼吸聲,噴出一股股的熱氣,在冬天寒冷的空氣中凝成白霧。

白霧中,數十把刀槍同時向內探指:“各位,不要動!”

郭寧俯下身,看了看被包圍在圈子裡的十餘人,一張張強自鎮定的面龐近在咫尺。其中一條鼻直口闊、相貌威武的漢子,格外顯眼。

“哈哈,楊都統,久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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