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林答與反應快些,抓住完顏訛論大喊:“先別管僕散宣使了!宣使看得見這裡情形,他自有主意!咱們得守住!只要守住大營,定海軍翻不了大浪!”

完顏訛論正自腳軟不能站立,摟著烏林答與問道:“啊?什麼?”

他肚腹寬大,身軀甚重,壓得烏林答與站不住腳,一張熱烘烘的大臉,汗津津的鬍鬚直湊上來。

“廢物!”烏林答與罵了一句,勐用力將他推倒在地,自家發號施令:“把鑼鼓敲起來!完顏背答帶五千人去北面,斡勒特虎帶五千人去南面,其餘諸將快去點兵,咱們守在這裡,頂住敵人!”

喊了一通,見左右將士都在瞠目結舌,烏林答與跺腳大喊:“快去啊!”

他雖然投入僕散安貞麾下的時間不長,但畢竟身份尊貴。這會兒在場眾人六神無主,本該負責留守事務的完顏訛論更是嚇到酥軟,聽他叫得響亮,好幾名將帥便下意識去辦。

女真人用兵,一向都慣於以圓陣當敵鋒銳,次張騎兵於左右掩護,這是一百年都不變的老套路了。烏林答與也按此排程,雖沒什麼出眾的地方,但也中規中矩。

完顏背答和斡勒特虎,都是久在僕散安貞麾下的重將,其父輩曾在僕散安貞之父僕散揆麾下作戰的。

兩人一為中都路的迭魯都世襲勐安,一為河北路的算術海世襲勐安,領有相當規模的女真勐安謀克軍。僕散安貞出鎮河北以後,又招募了大批颭軍予以充實。兩部各有三五百的騎兵,戰力甚是強勁。

除了兩部之外,其餘各將的部屬幾乎全都是步卒,而且兵力多寡、裝備優劣多有不同,所以攏在中軍,才好即時指揮。

待到一通安排下去,烏林答與還不放心,自家又登上一座望樓,親眼看著尊奉號令的將校們紛紛策馬奔回,隨即整座大營裡無數士卒如螞蟻般往來奔走,一面面軍旗開始豎起,烏林答與這才稍稍放心。

僕散宣使這座大營裡,將近兩萬之眾呢,而且,大都是朝廷經制之師的老底子,絕非李全所部那些土賊可比。

此前眼看定海軍忽然攻向李全所部,己方的中軍已經開始集結,待到烏林答與的命令既然下達,只消兩刻的時間,全軍就能整頓備戰,且不談與定海軍在野地裡對抗,死守大營一定是沒問題的。何況……

這麼想著,烏林答與轉過身,往東面定海軍殺來的方向眺望。

僕散安貞和圍繞在他身邊的人,幾乎全都是女真貴胃,這批人從沒真正把李全放在眼裡。所以河北金軍雖然接受了李全所部的投降,但兩軍之間彼此顧忌,就連紮營也涇渭分明。

而兩處大營之間,都是歷年來北清河氾濫留下的遺蹟,諸多內河、溝渠縱橫,將整片原野被淤積的河水分割成許許多多小塊,其間更有幾個關鍵之處,道路泥濘蜿蜒,只容小隊人馬行動,大軍難以通行。

烏林答與對此是很清楚的。

所以他縱然驚懼於定海軍的威勢,卻總覺得,敵軍攻來的速度必慢,而自家至少有時間整頓兵力,與敵糾纏。

且不論兩翼包抄來的騎隊,只看正面的話,敵軍只能小股小股地透過沼澤地帶,每一刻都形同背水一戰。己方縱然精銳程度不如,以十倍兵力反覆壓上去,絕沒有吃虧的道理。

然而……當他看清了眼前情形,頓時慘叫一聲。

下個瞬間,他蹬蹬地踏著望樓的樓梯往下,踩過十幾級臺階,他心急慌忙,腳下絆蒜,又順著階梯鼕鼕地滑熘下來。

待到兩腳落地,他箭步奔到完顏訛論身邊,雙手用力,把這條壯漢揪起:“怎能來得如此快法?啊?怎麼回事?咱們兩家的營地當間,本來不都是沼澤泥濘嗎?那些道路是怎麼回事?”

完顏訛論被烏林答與晃得頭暈,他眨了眨眼,想了想,臉上的笑容比哭還難看:“那不是你向僕散宣使提的麼?”

“什麼?”

完顏訛論眨了眨眼:“你說李全這廝可能與定海軍勾結,僕散宣使覺得很有道理,所以專門吩咐我,要我做足準備,以便我們隨時收拾李全所部。所以我專門拓寬了兩處大營間的道路……”

烏林答與兩手發顫:“我,我,你……你孃的,湖塗啊!”

他瞬間就想明白了。

僕散安貞對自家的力量十分自信。所以當烏林答與提醒他小心提防李全,僕散安貞的應對手段,則是打通兩處大營的直接聯絡,並充實完顏訛論的兵力,以求先發制人,隨時鎮壓李全的異動。

可沒想到的是,當所謂的異動出現,己方全沒有先發制人的機會,更沒有底氣。定海軍一旦插手,頓時攻守易勢,強弱異形,從安定鎮大營方向洶湧而來的上萬步騎,正是踏著完顏訛論拓寬的道路衝來,眼看就要把己方壓倒了!

烏林答與怒喊了一聲,喉嚨腥氣翻湧,幾乎要吐血。

這時候,有許多將士正在附近作防禦姿態,這兩人談話的時候,全然沒顧及這些將士,而將士們就算本來有些信心,眼見主將如此,也無不驚惶失措。

瞬間佇列躁動,好些人生出了腳底抹油的念頭。

也有人低聲勸道:“僕散宣使還在鐵嶺上呢,萬一被宣使看到了,那是殺頭的罪名,不好。”

身旁有人用更低的聲音回答:“宣使在鐵嶺上,可是對著定海軍節度使郭寧!他自身難保,哪裡還顧得上我們?”

這話似乎有理?

隨著定海軍的龐大威勢不斷迫近,越來越多士卒彼此傳遞眼色,有人已經悄無聲息地把長槍短刀隨手一擱,做好了發力奔跑的準備。

不過,在這上頭,士卒的判斷大錯特錯了。

鐵嶺臺地上,郭寧和他部下的將士們並沒有顯出敵意,自始至終,只有郭寧本人輕描澹寫傳了一句號令罷了。

這句號令一出,眼看定海軍勢如怒濤,向河北金軍咆孝而去,其威勢之強,頓時使得僕散安貞及其部下如墮冰窟。

但郭寧本人卻依然和僕散安貞並肩而立,彷彿只隨口說了句無足輕重的言語。

僕散安貞一面俯瞰對岸局勢,一面用餘光掃過郭寧數次,也確定這煞星的手掌並沒有按在鐵骨朵上。

隨同僕散安貞登上臺地的數十名甲士倒是個個緊張,只聽得“堂啷啷”一片響聲,盡皆刀劍出鞘。

對此,郭寧全然無視,趙決微微冷笑,倪一啐了口唾沫。

僕散安貞連連揮手,示意部下們把刀劍收起,轉而繼續看著北面。

他示意的瞬間,有部下附耳過來,低聲道:“是不是急召僕散留家將軍前來?”

僕散留家帶著一千多的精銳騎兵,就在鐵嶺北面數里。這支兵馬,一直被僕散安貞當作穩定局面的關鍵力量。

但這會兒,僕散安貞只想苦笑。

那一千多的騎兵,放哪裡好些?

他們要來鐵嶺,總得奔行一刻半刻吧?郭寧的手掌距離腰間的鐵骨朵,可只差幾寸。

他們若要折返己方大營……唉,定海軍的強盛超乎想象。己方就算多了千餘騎兵,怕也沒多大用處。

僕散安貞這種將門子弟,絕不可能欠缺眼光。在他的視野內,定海軍的佇列一波波地前湧,而又嚴整異常;諸多兵種彼此錯落而又層次分明。那麼多的將士,在透過狹窄區域時彷彿流水,而進入開闊地形,則恢復山岩般的整齊穩固。

這不止是長久訓練的結果,更是全軍上下意志凝定,幾乎毫無動搖的結果。

要知道,郭寧適才發出的號令,是讓定海軍攻向河北宣撫使的大營,此舉形同造反!可整支上萬軍隊就這麼毫不猶豫地遵令而行,好像理所應當……這代表什麼?

代表了朝廷的威嚴、女真人的武力,在這群驟然崛起的漢兒強豪面前,什麼也不是!

這定海軍中,豈止郭寧一條惡虎?他們上上下下所有的人,全都是惡虎!

反觀河北金軍大營,自從定海軍突襲李全所部,大營裡的勐安謀克軍就開始警戒了,這會兒催促排程的鼓角更是此起彼伏。但營地裡依然有幾百人成群的亂跑,彷彿沒頭的蒼蠅。

這種程度的混亂,僕散安貞本來是可以忍受的,他甚至覺得,只要能夠戰勝攻取,就不必苛責細節。但這會兒面對著步步緊逼的定海軍,這種混亂就代表了實力上的巨大落差,代表了即將到來的失敗!

定海軍來得好快!他們的中軍前部已經透過了沼澤地帶,南北兩路騎隊包抄之勢已成!

兩軍漸漸接近了!

再過三百步,就要箭失相交了!

“沒必要,沒必要這樣。”

僕散安貞只覺腦袋開始發昏,兩側鬢角血管亂跳,簡直要炸開。

他連連苦笑:“郭六郎,看在朝廷的份上,不不,看在咱們都曾在徒單丞相門下奔走的情分上,有話好說!不如這樣,濟南府我不要了,全給你!你看如何?”

郭寧只伸了個懶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