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右三年八月。

夏末時節,雖有些秋意,但半人高的茂盛深草依舊,彷彿不見邊際的綠色大毯,而天空則是蔚藍色。在藍色和綠色之間,還有一叢叢紫色、黃色或者白色的野韭花盛放,讓人看著就心情愉快。

挺起腰桿往四周眺望,草原的南北東三面都是連綿的山,地勢並不開闊。不過,比起走在居庸關的關溝裡,放眼兩面都是山峰,一重重像是要把人壓死的緊張感,能夠走在草原上總是舒服的。

隨著佇列行進,深草裡頭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不斷傳來,有時近些,有時遠。那是野狼、黃羊、野兔、狐狸在成群活動,也可能是脾氣暴躁的獾。

恰好有陣微風吹過,成片綠草彎倒又挺立,像是起伏的水波那樣。東面的草甸低窪下去的時候,就露出兩大四小六隻黃羊,抬著頭愣愣地看著行進的佇列,也不知道跑遠。

這支北上隊伍的核心,是五十名定海軍的騎兵,然後便是辛辛苦苦趕著車隊的蒙古人們。這些蒙古人,都是此前中都之戰以後沒能趕上成吉思汗和木華黎奔逃腳步的俘虜,隨著定海軍漸漸將控制區域推向中都以北,越來越多的蒙古俘虜被調來,承擔兩地間的運輸任務。

過去幾年裡,蒙古軍隊從這條道路南下的時候,經常看見大量的動物。因為山後各州水草豐富,氣候也比高原上溼潤暖和,所以動物也多,行軍時候不停射獵也打不光。

這兩個月來,縉山行省的漢人一直在收購皮毛。一張完整的黃羊皮子能換回五十文錢,也就是十碗酒。所以好些蒙古人看著黃羊,都露出心動的神色。

可惜他們已經不是自由的蒙古戰士啦,誰敢亂動?

從居庸關到縉山的道路破敗許多年了,路面被車轍壓出一道道的深溝,簡直沒法再用。所以車隊時不時要離開路面,往草甸裡一些新踩出來的小道走。這時候大家都得忙前忙後地看管拉車的牲畜,或者幫忙推動車輪卡住的車輛,壓根沒有打獵的時間。

如果不是想打獵,而是想跑,倒是有機會的。這樣的連綿草野間,幾百輛車、幾百個人就像是大海里遊動的蝦米,根本不顯眼。如果單一個人勐地衝進草叢,跑開兩三百步就沒人能看見了。

問題是,如果逃走了一個人,和他同一什的其他九個人就都得連坐。無論那九個人裡,有蒙古人的十夫長百夫長也好,那顏也好,或者是什麼地位高貴的怯薛也好,在定海軍眼裡全沒意義,立刻就殺頭。

這個規矩,定海軍還執行得特別嚴格,從來不打一點折扣。

看押俘虜的軍官在許多場合都說,這是郭元帥的意思。因為把俘虜都殺了,未免有傷天和,但蒙古軍手上的血債太多了,容他們活著,將士們心裡又不舒坦。所以誰想逃,只管試試,反正將士們藉此發一發狠,也沒什麼不好。

上兩個月蒙古人想要逃跑的真有不少,還有私下串聯意圖暴動了,定海軍將士們只排頭亂砍,前後斬殺過七八百人。於是一開始蒙古人還願意為逃走的打掩護,後來無論是誰露出這苗頭,不用看守說話,同一什伍的俘虜自家就恨不得將其打死。

待到強頭倔腦的都死得盡絕,活著的那些蒙古俘虜就漸漸發現,替定海軍做活也算不得特別苦。至少,那些軍官待人,未見得比草原上的貴人更兇惡些。

於是所有的蒙古俘虜都變得既憨厚又淳樸,幹起活兒來一點都不偷懶了。

協助管理俘虜的,是俘虜裡頭的契丹人軍官石抹也先。

石抹也先在這條路上往返過好十幾次了,很熟悉路上的一草一木。他每次呼喝指揮,蒙古人都樂意聽著。換到半年前,這榮耀可真了不得。

但現在,石抹也先時常會想,自己或許有一天能夠積攢夠了功勞,得以擺脫俘虜身份。然後回到東京遼陽府的故鄉。也不用什麼富貴,只求一塊土地,耕作或者放牧都行。閒來就攢錢多娶妻妾,多生孩子,等孩子們漸漸長大了,就教他們按契丹人的習俗作射柳之戲。

其餘的就不想了。

石抹也先年少時,聽父親講起大遼滅亡的故事,當場就憤怒地說:“兒能復之。”

現在回憶起那時雄心,未免可笑。

復國?憑什麼?自漢時開始,從匈奴、鮮卑,到柔然、突厥、一個個強族崛起,現在這些強族又在哪裡?契丹人這些年死傷無數,剩下的不多了,何必還趕著墊刀頭。過好自己的日子吧!

至於石抹也先自己,既然當日選擇了依附蒙古,而又撞上了驟然崛起的漢兒強權,有現在的結果,並不讓人意外。當日木華黎從中都城裡奔逃,沿途跟從的石抹也先在宣耀門惡戰阻敵,直到力盡被俘,他覺得,自己很對得起蒙古人了。

後來郭元帥掌控中都,契丹人裡頭的耶律克酬巴爾因為投降的早,得到鈐轄的官職。這種過於軟弱也過於諂媚的舉動,讓很多契丹人都感到鄙視。包括耶律廝不在內的不少人私下討論,痛斥耶律克酬巴爾的時候,只有石抹也先全不參與。

後來都元帥府拆分留在中都路的契丹部眾,將他們分散納入定海軍的軍戶體系。對此,有人極其不滿。他們再怎麼說,也是契丹人的部落首領,選擇投降定海軍的前提,是在保住性命以外,還要保住自己的部民和特殊地位。如果定海軍要剝奪這些,那還不如一拍兩散呢。

耶律廝不等人很快就私下聯絡,挾裹部眾逃走了,但石抹也先完全沒有參與。

後來都元帥府把剩餘的契丹人分配到定海軍各部,石抹也先也很老實地配合了。以至於有些契丹人認為他是膽小鬼或懦夫,他們當面辱罵他,覺得他不配做大遼的後裔。

石抹也先對此並不反駁。

不久之後,傳來訊息說,耶律廝不逃到了高麗,還在那裡佔了幾座城,得到了定海軍李郎中的默許。於是又有人暗地裡說,石抹也先太蠢,否則帶著大家去高麗當個城主,怎也勝過現在的狼狽。

石抹也先對此默然無語。

最近他負責中都到縉山之間的物資運輸,沿途很辛苦,契丹人俘虜裡有身份的,都牴觸這種差事。

石抹也先卻和他們不一樣,每次接到軍令,他都立刻出發,沿途帶著部下全力配合定海軍的行事。這次也一樣。

此次與車隊同行的押官,是個名叫趙煊的指揮使。他雖然年輕,卻是個草原上行軍的老手,沿途頒下的號令無不合宜,讓石抹也先有些佩服,覺得這趟路途比往日輕鬆。

“到了,到了!”

趙瑄策馬從石抹也先身旁奔過,擦了擦臉上汗水,哈哈笑道。

不用他說,石抹也先和蒙古人都看到了前方原野盡頭,那座驟然聳立的軍事要塞。

那便是縉山城了。

在承安年間,大金用以與蒙古對峙的界壕防線,是以撫州為指揮中樞,以昌州烏沙堡為屯兵的前線。後來幾場大戰連敗,邊疆將帥的駐地先從撫州退到宣德州,再從宣德州退到奉聖州,最後退到縉山。

因為縉山背靠著居庸關,進退自如,所以大軍在此堅持的時間最久……前後長達九個月。後來蒙古軍越過紫荊關,從後拿下了居庸關,縉山也沒法堅持,被一戰攻破,闔城皆屠。

直到兩個月前,定海軍的大將仇會洛率軍北上。

合計九千多近萬的兵力駐守縉山,同時也控制了居庸關以外第一處水草豐茂的寶地。在此不止足以養兵,也足能開墾和經營。

不過,此時大部分將士正分為兩路在外。一路往北,去控制山間要塞龍門,另一路往西,預備收復媯川到礬山一線,掩護居庸關西面的青白口。所以駐紮縉山的只有兩千多人,趙瑄來這裡,就是為了接過縉山城和這兩千來兵馬的指揮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