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剌楚材正落筆批閱一份文書,將將寫到最後,聞聽郭寧此語,臉上神色不變,手一抖,一滴墨汁落到文書上。

郭寧所部初到山東,樣樣都在草就之時,而定海軍這個節鎮通攬三州軍政,框架又很龐大,哪怕用上了饋軍河營地和靖安民在涿州積攢的手下,許多流程、事務,一邊推進,一邊仍需不斷地調整。

這就使得移剌楚材批閱文書時,在一旁寫就的意見,常常比正文還要長。又因為,要避免水平高下不一的吏員們認不清或者認錯,他字字皆取端嚴剛勁,四平八穩,字與字之間,也排布得猶如軍陣般整齊。

郭寧雖不通曉書法,也覺極好,彷彿有種硬拙挺拔的意蘊。

不過,移剌楚材倒也不矯情。墨汁落下,他稍稍一頓,筆鋒打了個轉,便將之化作了一個句讀。

他將文書合上,起身問道:“郎君也要稱一聲貴客,想來地位非凡,卻不知是何等人物?”

“前任禮部尚書奧屯忠孝。”

“這……”移剌楚材稍稍吃驚:“此君不是阿附於胡沙虎,當時在東華門下,就被郎君遣人抓了麼?他何以來此?此人現居何職?”

郭寧輕笑了兩聲:“聽說,此人前幾日裡出京赴任,剛到益都不久,如今乃是山東東路按察使,兼轉運使。”

眼下這局面,一個空頭的按察使、轉運使,倒算不得什麼。當日跟隨升王,在平虜砦被郭寧率部堵著的,便有河北西路轉運使張煒,後來兵荒馬亂,也不知此君是死是活。

移剌楚材神色一動:“那,此人從益都來的?”

“正是,他們若干人在昌邑以東渡過膠河,正撞著我們的哨騎,便將他們帶了回來。”

“有趣……郎君的轄區在萊州,如今萊州不動,益都府卻很殷勤。”

“咱們去看看,他代表的是誰,又會說些什麼。”

“遵命。”

原來當日胡沙虎突襲中都,縱兵在城中四處搜捕,一夜之間抓了許多官員,勒令他們與己方合作。凡是不願合作、或者展現敵對意圖的,當場就被殺了許多。剩下來一批聰明人,表示願意與胡沙虎合作,便以時任太子少傅、禮部尚書的奧屯忠孝為首。

孰料奧屯忠孝剛向胡沙虎輸誠不久,郭寧便從城外殺了進來,一口氣擊敗了叛軍,斬殺了胡沙虎。兩軍在東華門下廝殺的時候,奧屯忠孝便在場看著。

郭寧控制局面後,將這些蜷縮角落的文官,包括奧屯忠孝在內,全都抓了起來,次日撤兵出城時移交給了有司。

當時郭寧和移剌楚材都以為,這一類的官員怕是要吃苦頭,卻不曾想,到了山東,還能撞見這位?當日的升王,如今的大金皇帝在登基前,頗展示了清理宗室的狠辣手段,而登基以後,在排除異己方面倒還挺客氣寬厚。

兩人一前一後,轉入帥帳。

郭寧道了聲請,須臾間,奧屯忠孝便從帳外步入。

此君年愈六旬,相貌清謹。當年他在京師,當的是清貴的官兒,就算被貶謫出外,官品依然比郭寧高些。

如今郭寧端然安坐不動,而召奧屯忠孝來見,很是桀驁無禮,但奧屯忠孝倒也不怒,舉動頗顯氣度。

兩邊見過,郭寧開門見山:“按察使從益都來,不知有何見教?”

“戴罪之人,那敢有什麼見教?此番趕來,只是為人帶信罷了……小老兒走一趟,才顯得益都方面的誠意。”奧屯忠孝從袖子裡摸出一份文書,不慌不忙遞給郭寧:“節度使,請看。”

郭寧笑著接過,微笑道:“卻不知,是什麼樣的誠意?”

說到這裡,他開啟文書一看。

原來是一份山東東路統軍使、益都府尹兼兵馬都總管完顏撒剌頒下的文書。

文書大致的內容,是說蒙古軍的中路主力,如今集結在衛州、浚州、滑州一帶,或將渡河,或將東進。南京開封府已然戒嚴,而山東東西兩路統軍司,也要集合全軍,嚴陣以待。各節鎮州、防禦州、刺史州,都要全力征調糧秣、物資,兵馬,發往益都,以備大戰。

郭寧將文書翻到下一頁。

統軍司胃口不小。要六千精兵,要戰馬千匹,還要數千套盔甲、刀槍、弓弩等種種器械,十數萬支的箭矢,還要錢若干貫,鈔若干貫。最後一部分,看起來是新加的,字型稍稍有點不一樣,寫著要半年的糧秣。

清單很長,郭寧翻來覆去看了兩遍,仰天哈哈大笑:“完顏統軍使不愧是久在山東的宿將名臣。他對萊州的家底,看來很熟悉啊?”

他將文書交給移剌楚材,轉而對著奧屯忠孝道:“盡忠報國,是臣子分所當為。這樣,待我去往萊州到任以後,便清點府庫,軍營,果然地方的積蓄可供支應,便都調去益都,如何?”

“倒不必這麼麻煩。”

“怎麼講?”

“完顏統軍使在赴任益都之前,便是定海軍節度使。萊州的府庫、軍營,早就被抽調一空,以備迎戰強敵。這份清單,所指並非萊州的積蓄,而是估摸著郭節度在中都的收穫,草草寫就。我走到半路,才發現其中遺漏不少,好在完顏統軍使早有授權,所以我臨時添了幾筆,還請郭節度不要見怪。”

郭寧臉皮一抽。

這老兒不知死活,是當面譏諷我在中都清洗庫藏來著!至於遺漏……是走到半路,聽到我吹出的牛皮,以為我糧秣充足了麼?

他藉著撫摸鬍髭的動作,稍稍掩飾,冷笑問道:“倒是沒什麼遺漏,只不過,這些物資都給到了益都,我這個定海軍節度使,怎麼去萊州上任?”

奧屯忠孝微笑:“軍令如山,郭節度麾下的兵馬、物資,都須遣往益都。當然,郭節度在中都廝殺時的威猛,完顏撒剌統軍使也久仰了,若郭節度願意親自率軍去往益都,協助完顏統軍使抵禦蒙古軍,那就更好。”

“好還是不好,我得仔細想想。眼下為完顏統軍使計,卻有個難處。”

“節度使只管說來。”

“完顏統軍使聚集整個山東的兵馬於益都,則益都以東,以南,登、萊、密、莒、沂、海等州俱都空虛。我聽說,莒、沂等地,如今有叛賊楊安兒盤踞,山東各地鄉豪土賊,多有與之勾連的。萬一他們趁機大舉,該當如何是好?郭某守土有責,自然會竭力與之周旋。可整個山東北面對著蒙古,南面再有叛賊興波作浪,難免地方糜爛。完顏統軍使徒然據一益都府,只求自保……這怎麼向朝廷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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