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留哥聽了這句話,先是一喜。

蒙古軍去年大舉攻入金國腹地,縱橫河北、中原,下百餘城,殺傷百數十萬眾,摧毀破壞無以計數,掠奪無以計數,最後威逼大金國都,強娶公主而還。要說勝利,這自然是蒙古軍統一草原、逼降西夏以後又一場勝利。

但這勝利是不完美的。巨大的勝利之下,也顯示出了兩個小小瑕疵。

其一,是蒙古軍終究缺乏強攻堅城的能力,哪怕成吉思汗親臨戰場指揮,蒙古軍面對大金中都的巍峨城牆依然束手無策,從未給中都城形成真正的威脅。

其二,則是蒙古軍的野戰能力並非所向無敵。四王子拖雷在山東的戰事失敗,清晰表明了這一點,大金國雖然衰敗,但國中仍有強兵勐將可以與蒙古軍匹敵,進而在適當的謀劃下,給蒙古軍以重創。

因為這兩個緣故,數月前成吉思汗才答應了金國的乞和,振旅草原。甚至就連被耶律留哥引為靠山的按陳那顏,也受命急返草原,參與對後繼戰事的討論。

按陳那顏走後,他的部將孛都歡、可特哥和阿魯都罕尚在,千餘蒙古鐵騎尚在,所以廣寧府周邊眾多強敵雖然虎視眈眈,卻還暫時沒誰敢來撩撥耶律留哥。

但耶律留哥不知道蒙古軍下一步的安排,心中一直惴惴不安。

他所建立的小小遼國,能夠繼續存在的盼頭,就在於蒙古軍願意支援他的擴張,支援契丹人的復仇之戰。

如果沒有這個支援,廣寧府周邊倚山憑海的狹小地域,完全就是個死地。甚至可以說,如果大蒙古國內部對後繼戰事的討論時間長些,遼國自家就會崩潰。

那些契丹貴胃多麼吵吵嚷嚷就別提了。哪怕他們一個個都變成了泥塑木胎,再不給耶律留哥找麻煩,可人總是要吃飯的吧?十數萬人攢簇於此,每日裡人吃馬嚼都是個巨大數字,就算挖地三尺,把草根松子都拿來吃掉,也斷然堅持不到今年入冬!

好在木華黎來了。

這條黑臉虯鬚的壯碩漢子,在大蒙古國的身份遠非按陳那顏可比。他是蒙古國左翼萬戶長,在九十五個千戶中位列第三,統領汗庭以東直至哈剌溫山的蒙古重臣。

木華黎既然到了廣寧,就證明成吉思汗沒有放棄契丹人,蒙古軍下一步的攻勢,甚至可能從東北內地發起……果然!木華黎將軍說,將有大戰!

這可太好了!

耶律留哥不怕廝殺,怕的是沒有廝殺。十幾萬的契丹人,想要奪回應有的地位,只有從廝殺中來!

但他隨即又是一憂。

木華黎說什麼?會大勝,不會死人?這是什麼意思?

耶律留哥心念電轉,忽然手中一顫,差一點把心愛的蓮瓣金盃丟掉。

這句話若被堂上其他的契丹重臣聽到,多半都會歡欣喜悅,然後細問木華黎究竟有什麼樣的奇謀妙計。可耶律留哥能在短短兩年裡做到契丹人的首領,確有非凡的才能,他瞬間就想到了一個可能。

而這個可能,又是他極不樂見的。

一時間,廳堂中的光影明滅,恰如耶律留哥心中無數念頭此起彼伏。

穩了穩心神,他低聲道:“無論木華黎將軍需要什麼樣的戰果,我們都能在戰場上為您奪來。契丹軍縱然不如蒙古勇士那麼善戰,但自上而下,無不願意為成吉思汗赴死,木華黎將軍在這上頭,不必替我們擔心。”

木華黎打了個重重的酒嗝,也視著耶律留哥。

耶律留哥身材高大,比體型敦實的木華黎高出半個頭,這會兒卻微微躬身,讓自己的視線處在於木華黎平行且稍稍靠下的位置。

“怎麼?不會死人,不好麼?遼王看起來不是很高興?”

“我聽說,木華黎將軍是成吉思汗最親近的部下,無論大汗起居坐臥,將軍你都不離左右。”

“沒錯。”

“我又聽說,草原上有的是富饒的獵場,獵場裡有的是飛禽走獸可供捕殺。”

“哈哈哈,確實如此。”

“那麼,大汗射獵的時候,木華黎將軍你,一定也陪同過的。”

“遼王,你不要繞彎子,有話直說。”

“大汗在射獵的時候,一定少不了獵犬相助。我想,大汗喜歡的,會是遵循命令,不懼勐獸,哪怕周身鮮血也要撕咬獵物的勐犬。而那種膽小怯弱,唯恐受傷的犬隻,根本不配被大汗驅使。”

“這是獵犬的本分。莫說大汗養得獵犬了,我自家養的獵犬,也該如此。”

“我耶律留哥初起兵時,就決意依附大國,為蒙古效力。後來得到按陳那顏的青睞,與他歃血盟誓,得到按陳那顏代表大汗允諾,授我以征伐遼海之任。”

說到這裡,耶律留哥鄭重起身,向草原方向行了一禮:“那麼,這遼海之地,就是大汗的獵場,我耶律留哥,就是大汗的獵犬。為了捕殺獵物,耶律留哥可以犧牲流血,契丹人也可以犧牲流血,我們唯獨害怕聽到的,是主人顧忌獵犬的死傷而不願驅使,皆因那樣的獵犬,毫無存在的價值。”

木華黎厚重的眼瞼微微一顫。

這會兒有兩個蒙古百戶喝得醉醺醺的,先往堂下脫了光膀子摔跤,摔到了傷痕累累,又忽然罷了手,上來給木華黎和耶律留哥敬酒。

兩人哈哈笑著,與兩個蒙古百戶推杯換盞,片刻後,蒙古百戶心滿意足下去,又開始扯著嗓子,呼嚕嚕地唱歌。

在喧鬧的廳堂裡,耶律留哥稍稍提高嗓音:“木華黎將軍,你說要作戰,我很贊成。但你拿著不會死傷來勸慰我,我卻非常擔心。”

“你擔心什麼?”

“我擔心,契丹人在大汗眼中,成了害怕廝殺流血的懦弱之人,從此不堪被大汗所驅使。我也擔心……”

耶律留哥沉吟半晌:“木華黎將軍,我相信你絕非隨意開口承諾的人,你既然會這麼說,就一定在東北內地有了新的合作者,而這個合作者,能在我們接下去的戰鬥中,帶來輕而易舉的勝利。可我擔心!”

他將酒杯重重頓在桉幾,厲聲道:“我擔心這個合作者是否忠誠,是否可靠,是否像我們契丹人一樣,毫無保留地支援於蒙古國的大業!”

他這一下,使得整個廳堂裡猝然安靜了許多。除了一些當真喝醉的,好幾個聰明人目光閃爍,視線偷偷摸摸只在上首兩人面上打轉。

木華黎凸著眼,瞪了耶律留哥半晌,驀然爆出一陣大笑。

笑過一陣,他感慨地道:“遼王的蒙古語,說得非常好。”

他舉著金盃,示意婢女上來添酒,然後向耶律留哥舉了一舉:“凡我見過的,依附於成吉思汗的王爺、貴胃們,沒有誰像遼王這樣,認真學過蒙古語,能夠和人輕鬆談話的。遼王,你很好,我絕對相信你的忠誠。”

“多謝!”耶律留哥喝了口酒。

木華黎繼續言說。很明顯,他並不擅長這樣正式的商討,所以話說得很慢,每說一句,都會仔細想一想:“我也明白你的顧慮。你是擔心,大蒙古國急於對金國的國都形成兩面壓迫之勢,急於斬斷金國伸在東北的臂膀,所以,會在東北內部尋找更多的合作者,答應他們優厚的條件。而我們新的承諾,必然會影響到遼王你、還有契丹人們在東北的未來。這個擔心,是有道理的。”

耶律留哥苦笑道:“所以,確實是有了新的盟友,對麼?”

“大汗要在東道盡快取得進展,自然有新的舉措展開。遼王,你猜的沒錯,確是有了新的盟友。”

盡力廝殺數載,原來在成吉思汗的眼中,還遠遠不夠。我猜的沒錯,我們契丹人,快要成為那條不受重視的勐犬了。既如此,先前按陳那顏所承諾的好處,乃至己方全據遼海的美好期待,自然再也休提。

這會引來大麻煩的!

諸多契丹部落裡,那些自擁實力的貴胃大人,胃口已經被吊起來了,哪裡還會放棄?這些人,我該怎麼應付?而原本就鬆散的契丹政權,又該怎麼繼續捏合?

耶律留哥瞬間轉過許多念頭,最後只能頹然問道:“卻不知,木華黎將軍的新盟友,是哪一方面?臨潢府?鹹平府?會寧府?還是泰州那邊的招討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