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營的西側半部,鄭衍德眼看著陳智倒僕在望樓上,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此前一直把精力放在西面的金軍上頭,真沒太注意自家大營的防衛。可現在這局面,他好像也只能接替陳智,盡力去掙扎了。

愣了半晌,他才忍不住詢問身旁的親衛:“還有幾道壕溝可以抵擋?”

親衛立即道:“陳將軍在大營內外,一共挖了十七條壕溝。”

老陳到底是宿將啊,安排得周全……這親衛也是個有心人!

鄭衍德鬆了口氣:“還好。”

親衛繼續道:“不過,五條壕溝在南面對著北清河方向,兩條壕溝在北面,五條壕溝在西面,用來應對河北金軍的威懾,所以……”

鄭衍德掐指一算,渾身冰涼:“我日你狗日的祖宗……”

這句話怕是有點疑義,鄭衍德口不擇言了,那親衛倒不是在和主將開玩笑。

只不過,他看到了定海軍的猛烈攻勢,看到了那麼多將士奮勇的突擊,看到了定海軍的將旗直撲而來。

當陳智所部在一刻之內就失去了半個大營和大半的防禦依託,那麼多的潰兵蜂擁敗退,那親衛的臉色慘白,回答問題時嗓子顫抖,壓根沒過腦子。

“這樣一來,只剩下眼前這壕溝了?咱們還打什麼仗?”

換了旁人,恐怕這時候已經膝蓋發軟,想要屈膝投降。但鄭衍德確實是李全的死忠之人,他暴怒起身,在中軍往來走了幾遍,厲聲道:“元帥在鐵嶺將有舉措,我們堅持住,堅持住就有機會!”

將士們報之以沉默。

鄭衍德一腳踢飛面前的案几,把長刀握在手裡,大聲問道:“元帥的謀劃天衣無縫,你們都給我瞪大了眼看看,他正在率部攻向鐵嶺!如果元帥拿下了郭寧和僕散安貞,我等潰敗如此,難道還有面目向元帥請功?”

有幾名軍將忍不住想,既然本營狼狽如此,元帥在鐵嶺那邊能不能天衣無縫,恐怕難說的很。

但也有幾個軍將被鄭衍德鼓舞了起來。

如果元帥那邊取得勝利的話,己方就算沒能打退敵人,這份臨難不惜身的忠誠,也能換來富貴吧?如果元帥挾持郭寧和僕散安貞,進而括取山東、河北,那我們這些人怎也能得個節度使、統軍使、兵馬都總管噹噹!

畢竟自古以來,富貴險中求!

當下數人出列:“鄭將軍你說,我們怎麼堅持?”

所謂的堅持,也就只是把手頭能掌握的兵力往前頭的防線去填了,還能怎麼樣?

這種仗,打得沒有技巧可言,定海軍的戰術就是反覆不斷地拼蠻力。而守軍想要應對,也只有拼蠻力,壓根談不上在做什麼精細的指揮。

當下鄭衍德隨手指了指眼前的部將:“這會兒就別搞什麼層層防禦了,所有人都頂上最前頭!你,你,你們兩個去左邊。還有你們兩個去右邊!能頂住多久,就頂住多久,我立刻調撥援兵上來,快去!”

幾名部將狂奔出外,立即點兵出發。

他們的兵馬離了中軍帳不到兩百步,就撞上了大隊的潰兵,當下被衝散兩三成。但剩下的人好歹是趕在定海軍攻到之前,站住了第五條,也就是最後一條壕溝。

定海軍旋即殺到。

他們依然不疲憊,依然不動搖,依然是同樣的猛烈廝殺,勇往直前!

這時候,定海軍已經不在壕溝沿線選擇突破口了。他們事前準備的土囊和長梯,在這時候已經消耗殆盡,很多人忙著從後方搬運長梯奔來,但那一定會延緩大軍進攻的腳步。

所以,在壕溝較淺的地方,他們跳下壕溝,踏著泥濘向對面攀爬,在壕溝較窄的地方,他們就試圖跳過去!

在這時候,弓箭手們佔了大便宜,幾十人一群的弓箭手在壕溝前頭結陣,以兩輪三輪的密集攢射打亂或者打退對面的守軍,然後紛紛起步助跑,一躍而過,然後拔出腰間的短刀廝殺。

一直衝鋒在全軍最前的甲士們,焦躁地等了一陣長梯和土囊,結果就看到了這樣的情形。這下,人人目愣口呆。

有好些人連聲痛罵,把奪去己方前鋒榮耀的同伴罵得狗血淋頭,發誓戰後一定要上門尋仇,要他們好看。也有人發起了蠻勁,開始往後退,然後長長地助跑,往壕溝對面跳。

結果,有十幾個人接連跌進了壕溝裡。他們都摔傷了,有人躺著不能動,也有人手腳並用地努力往溝上爬。

少數幾個人竟然成功,但因為跳躍的姿勢各有不同,有的人面門著地撞在地面,有人骨碌碌滾倒,半天才爬得起來。

鄭衍德的部下士卒們如果一擁而上,本來能夠趁機殺死幾個甲士,壓一壓敵人的威風,可他們竟然不敢。

他們都看到了此前己方同伴的慘狀。他們雖然身在戰場,卻都確信,誰去擋這些甲士,誰就要死!

那麼,誰想死?誰先死?

上頭的將爺們想著榮華富貴,可底下尋常士卒能撈什麼?這世道,身在軍中,無非為了一口飯吃,誰也不想死啊!

當甲士們奮力站起的時候,好些鄭衍德部下計程車卒方才氣喘吁吁奔到前線,這會兒又拼命推擠自家同伴,以讓自己往後多退一點。

當他們看到甲士們站穩身軀,舉起長刀,許多士卒瞬間失去了交手的膽量,直接發出發出撕心裂肺的喊聲,然後轉身就跑。

這樣的情形落在定海軍將士的眼裡,無數人發出了哈哈大笑。

這一場,贏了!贏定了!

在這時候,沒有人會等待勝利的到來。即將勝利的前景,就是給所有人最大的鼓舞。一瞬間,成片的幾十人、幾百人,乃至上千名輕裝步卒直接衝過,跳過了最後一道壕溝,發起了猛攻。

還是汪世顯反應快些,立即派出親衛到處喝令:“甲士們止步,都別犯蠢了!”

傳令兵奔來呼喝的時候,郭阿鄰和他的部下們都打算裝作沒聽到,然後再衝殺一場。

反正汪世顯不是郭阿鄰的直接上司,他就算怒了,也有郭仲元擋著。

他確實非常疲憊了。但過去數月裡,他曾在軍校中苦練體能,還學了用於調理氣息、回覆體力的呼吸法。那呼吸法,據說是傳自於南朝宋人的名將嶽爺爺,喚作八段錦,真有奇效。

可正當他活動手腳,預備發力跳躍的時候,郭仲元的族弟郭興祖策馬奔來,沿著壕溝賓士,勒令各部甲士整隊。

這一位是郭大哥的族親,自家的兄長。他的面子,可不能不給。

郭阿鄰嘆了口氣,坐倒在地。

他說:“這一場真是痛快。”

他部下一整個滿遍五十人隊的甲士,還剩下三十來人。人人帶傷,精疲力竭。見都將坐下,他們也紛紛在周圍坐下。

好幾人點頭笑道:“確實痛快。”

郭阿鄰想了想,又道:“不過,紅襖軍算不得什麼敵手。以後與蒙古軍廝殺,也要這麼痛快才好。”

邊上有人頷首贊同,然後說:“當日跟隨節帥在中都城裡殺女真人,也是一樣的痛快。”

這麼說話的,自然是一位資歷很深的老卒了。他一開口,眾人紛紛應是。

不過,定海軍本身並不以此為號召,軍隊裡頭也不是沒有女真人。何況郭節度還頂著大金國的官帽子,有些話,大家心知肚明,卻不合深談下去。

眾人於是沉默了會兒。

有人仰天躺在帶血的土地上,再也不想動彈。也有人疲倦卻異常亢奮,死死地瞪著壕溝對面,看著不斷被同袍們繼續推前的陣線。

嚴格來說,陣線不斷向前移動,並不是定海軍推進得力,而是李全所部完全崩潰的結果。

從壕溝往後,直到大營深處,全都已經陷入了沸騰和狂亂的狀態,到處都是砍殺,到處都是死人和汩汩流淌的鮮血。

李全所部的整片大營,都已經被定海軍穿透。那情形就像是滾燙的岩漿沒過一段小水泊那樣,水泊瞬間就被蒸發,然後被岩漿覆蓋。李全部下的所有人,那些還沒有變成死人,或者不想變成死人的,要麼在瘋狂的逃竄,要麼在跪地求饒。

無數定海軍將士高呼:“棄械投降者不殺!跪地者不殺!”

在老小營裡,有許多跟隨李全所部一起行動的將士家眷,婦人、兒童,這會兒人人哭喊,聲若震天。

令人難以想象的是,此時距離定海軍忽然出現,不過才一刻多一點罷了。哪怕定海軍以通常的行軍速度走到營地深處,恐怕也需要這點時間。所謂勢如破竹,大概就是如此了。

發現己方本營受到襲擊以後,李全立即激勵部下,加快腳步衝出沼澤。

他堅信,既有決斷,就要貫徹到底。這時候分出半點精力去關注本營,都沒有意義。無論本營情況如何,己方唯一的翻盤機會一直就在鐵嶺上頭。

可他很快發現,後方的部下們,腳步越來越慢了。

很多部下與他拉開了距離,然後站在原地,不再衝鋒。而隨著他齊步奔走的部下數量越來越少,腳步踏地的聲音越來越輕。

到最後,當他已經站到了鐵嶺下方,準備一鼓作氣往斜坡上衝的時候,在他身旁響起的腳步聲稀稀落落,大概只剩下十幾個人。

李全猛然止步。

他回頭看看,因為身處的位置高了,看得也清楚了些。

他看到了近乎沸騰的大營。隨著北風,還有營地方向的殺聲和哭聲、勸降聲和求饒聲隱隱約約地傳到了他的耳裡。

上一章的章節序號錯了……

另外,北宋的軍隊,真的有練八段錦。八段錦的北派,也真有傳說是岳飛傳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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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