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兩人談話的時候,船隊正在進港。

這些船隻大都是早年的通州樣,一向年久失修。雖然郭寧在來州、登州和直沽寨多地都興建了船廠,但一來金國境內擅長造船的工匠很少,二來各種木料、鐵料、絲料、艌料籌備不易。所以這一年裡,船廠在維修之外,並沒什麼特別的成果。隨著不少船隻老舊不堪使用,船隻的數量在緩慢下降。

此時雖已開春,但氣候依然寒冷,直沽寨的幾個碼頭附近看護的人手又少,靠近碼頭的水面上,一層層的冰碴子沒人敲打。船隻行駛到這裡,船頭木板碾壓冰層,發出砰砰的斷裂聲響。

那聲響自然來自於冰層,海船再怎麼老舊,不至於被冰渣子磕壞。

可船隊的綱首梁居實依然心疼自家船隻,於是帶著一大批水手,格外仔細地操舵理帆,還時不時趴在船舷邊緣觀察水文,就連進港的拖拽也不假手旁人。

幾個軍官原本想去幫忙,都被他轟下了船。一行人踏足棧橋,正聽到顏明說,早上有個船隊也要去中都。

一名軍官笑道:“這時候,還來中都做生意麼?這些商賈,真是要錢不要命了。”

顏明連連搖頭:“不是商賈!”

“那又是什麼來路?”有名軍官隨口問一句。

顏明稍稍一滯,眼珠子轉了轉。

那軍官轉向船隊方向看看:“難道來路不明?嘿,這種人物,哪還能到直沽寨?半路上就被咱們的梁綱首請吃了板刀面吧?”

聽他這麼說來,好幾人齊聲鬨笑。

定海軍對海路的控制,從來都不光靠著商業手段。大家心裡都明白,很多事件打著海賊的名頭,其實或多或少和負責船隊的幾個有名綱首脫不開關係。尤其是這位梁居實梁綱首,更是黑白兩道通吃,連朝廷命官都敢下手的。

郭寧手底下的將士,舉凡出身北疆界壕的人,多半都曾在河北聚嘯,幹過打家劫舍的勾當,對此倒是全不介意,甚至還有人挺羨慕梁居實的瀟灑豪邁。

陳冉臉色一整,掃視他們一眼,軍官們瞬間肅然:“顏提控?”

顏明壓低嗓門:“是南朝宋國的賀生辰使。”

“這……”陳冉吃了一驚。

原來,自熙宗皇帝與南朝宋國達成和議以後,南朝自居為大金的臣子,世世子孫,謹守臣節,而大金則冊封宋人趙氏為皇帝,兩方約為叔侄之國。此後數十年,兩國時節往來交聘,一時倒也安樂。

到泰和年間,宋人妄興刀兵挑釁,引得朝廷發九路之兵南下討伐,雙方鏖戰數月,彼此都死傷了許多將士。隨後再定和議,原本的叔侄之國成了伯侄之國,大金皇帝為伯,南朝皇帝為侄,連帶著歲幣的金額又提高了些。

泰和以後,兩家的交聘使者往來不絕。按照慣例,大金的元旦、大金皇帝的生辰,也就是所謂長春節,南朝宋國都要專門遣使,奉表稱賀。不過,當今的大金皇帝生辰是三月十三,這些人提前了一個多月就來中都慶賀,可真夠殷勤的。

陳冉雖然從沒有見過南朝的使者,卻也知道這是大國的折衝周旋,非同小可。

“咱們可是山東兵馬,與南朝的使者同行,會不會有什麼干係?”他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顏明茫然搖頭:“這能有什麼關係?恰好同行罷了。其它的事,與我們有什麼相關?”

“確是這個道理。”

陳冉不禁失笑,在場的兩人,一個商賈,一個武夫,哪裡懂這些有關國體的大事。南朝的使者與陳冉何干?與定海軍何干?

他受郭寧之命,率軍進入中都勤王,那就只需考慮如何儘快進入中都,真不必考慮其它。

這麼想著,顏明又在他耳邊絮絮叨叨:“從這裡到中都,得經過四處水關,三百多里水路呢。武清那邊,前幾日真被蒙古騎兵襲擾,也不知道另幾個水關情況如何。要不是鈐轄你帶著兵馬趕到,我倒真擔心他們半路被蒙古軍截殺。他們……嘿嘿,那些南朝人,尤其是當官的,死掉無妨,只怕我派出的綱戶平白遭難。那些綱戶,都是好小夥子,辦事利落,也忠心!我還打算帶他們去山東呢!”

陳冉懶得聽顏明囉嗦,直接向部屬們發令:“儘快補充食水,讓梁居實也把船隻伺弄好了。將士們輪番下船活動,都將們保持戒備,咱們最遲明日……”

他看看顏明,顏明一拍胸脯:“明日午時,沒有問題!”

“那就這麼辦,最遲明日午時出發!”

眾將校齊聲道:“遵命!”

顏明見自家的綱戶們有了安全保障,也甚是喜悅,當下連聲道:“定下就好,我去通知本地的都統!”

顏明在定海軍中的身份,乃是李雲部下的提控,負責維持直沽寨局面的大員。但在直沽寨裡,他對外的身份只是依附於定海軍的大商賈。

再大的商賈,也只是商賈罷了,接待宋人聘使這種官場上的事,輪不著他插手。

按照大金制度,負責接待宋使的,是接伴、送伴、館伴使等專門任命的人選。

接伴使通常是某部的郎中,而副使是皇帝的側近官,這正副使節在兩國的國境線上就該出面,沿途既接待,也監視。

另外,宋國使者所經的路線,都是專門規劃好的,還有賜宴、賜銀合湯藥等待遇禮數。

現在這隊使節全不按照規矩,而莽莽撞撞地從海路衝到了直沽寨,若朝廷責怪,足以栽他們一個蔑視上國,行事無禮的帽子,讓他們回到宋國以後丟官罷職。

不過,大金國這兩年裡,漸漸有點繃不住上國的氣度,或許這隊使節就是以此來挑釁、試探,誰又知道呢?

顏明拔足往都統府去的時候,位於凸字形頂端的軍寨裡,宋人的正副使節正站在高處,探看新來的船隊。

而直沽寨的巡防都統,與定海軍一向合作愉快的夾古阿里合,正滿臉不自在地旁邊作陪。

早上他親自檢視了這些人的隨身文書,確認了他們的身份。

可是,宋國使節們怎麼會從海上來?那支船隊怎麼會忽然到了直沽寨?

這種忽然落手的燙山芋,可真不讓人快活。我他孃的只是個鎮防軍寨的空頭都統啊!我,我,我不知道該怎麼應付啊!

這兩人的身份,一個是寶謨閣學士,名叫丁焴,一個是利州觀察使,名叫侯忠信。大概在南朝官位不低,所以脖梗子特別硬?兩人自從踏上直沽寨的地面,全都是神色嚴肅剛直,好像隨時要奮臂攘袖,與人廝打一般,這就更不好伺候了。

“夾古都統,南面碼頭怎地又有船隊抵達?看那船上還有大批士卒隨行,你知道那些人是誰?”

夾古阿里合哪裡曉得?

正在瞠目結舌的當口,一個傔從自外頭奔入,湊著夾古阿里合的耳朵急促地說了幾句。

“哦?真的?”夾古阿里合大喜:“哈哈哈,好!”

他向前幾步,指著新來的船隊:“兩位,那是山東宣撫使的兵馬,有他們在,兩位去往中都,必不至有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