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軍的營地位於良鄉北面二十里,靠近盧溝河畔的草場。

東方天色微明的時候,夜空中的星光和月色尚在,而廣闊原野上的一處處篝火尚有餘盡未熄。蒙古將士們昨夜宿營時,大都疲憊了,沒顧得上多看多想。這會兒好些人掀開氈毯,活動自己僵硬的軀體,一邊揮拳踢腳,一邊四望,頓時感受到駐紮在此的人馬何等眾多。

放眼看去,到處都是篝火的亮光,火光一簇又一簇看不到邊,佔據了龐大的空間,又彷彿比天空的星光還要密集。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和馬從睡夢中醒來,有人要割草,有人要汲水,有人持刀宰殺了一頭幼幼哀鳴的羊。所有人說話的聲音都很大,像是都聚在耳邊吵嚷叫喊。

這種人馬聚集的情形,可能中原的漢兒比較熟悉。畢竟漢兒的數量本來就多到嚇人,他們的村社密集,每一座城池裡,更是動輒上萬人群聚,也不知道吃的從哪裡來。

換源app】

蒙古人除了大規模戰爭和圍獵活動以外,很少有這樣的聚集。草原幅員萬里,廣袤異常,而放牧本身又對草場的承載有要求,所以一般來說,牧民的本部落鄰人都在好幾里路之外。北面一些荒涼草場上,甚至幾十裡方圓就只十餘落氈帳,跑馬半天見不到幾個活人。

所以每一次大軍聚集,給普通蒙古軍將士的感受,就是人馬太多了。這種超過他們通常認知範圍的聚集,總會給將士們帶來異常的鼓舞,覺得己方的兵力如山如海,無可匹敵。

過去兩年裡,蒙古軍將士橫行中原,動輒連續作戰數月,而將士們計程車氣始終保持高亢,便和這種民族習性有關係。

怯薛軍將士們本來也是如此。

他們此番隨同成吉思汗南下,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連續掃平了中都周邊大批據點和隘口,於是每天清晨醒來,都能看到自家的營地裡又多了些繳獲,又多了批牛馬乃至戰奴,營地越來越嘈雜,將士們也越來越信心十足,有好些將士醒來後,直接就忍不住心中豪邁,高歌一曲。

但這會兒,營地喧囂如故,軍中的氣氛卻有些微妙。

有些十夫長、百夫長刻意地大聲叫嚷,拿著昨晚在料石岡上的勝利說事,試圖給將士們打氣,但將士們呼喝響應的聲音落在同伴們耳裡,也掩不住沉重的情緒。

蒙古軍極擅長奔襲迂迴,所以過去在金國境內廝殺的時候,偶爾在哪裡咬到了硬骨頭吃個小虧,領兵大將如果懶得糾纏,就換個方向撕扯幾塊肥肉,立即就能讓將士們興高采烈。

昨天傍晚失吉忽禿忽打不動定海軍的堅陣,忽然轉向料石岡上的女真人,便是這種慣常套路。

但怯薛軍的將士們是各部族抽調來的勇士或者各部那顏的子弟,見識比一般的蒙古人要強些,並非混沌無知的野獸。和金國廝殺兩三年了,他們已經知道金國的治下並非只有女真人,而且也漸漸分清了女真、契丹和漢人的複雜關係。

所以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清楚,對河北勐安謀克軍的勝利,並不能抵消對定海軍作戰的失敗,定海軍是漢人的軍隊,是大金國裡的異類。己方贏得了女真人,不代表能贏得了他們;己方殺了再多女真人,也動搖不了他們。

有些人更知道,昨晚失吉忽禿忽殺上料石岡的時候,那些定海軍也同樣殺上了料石岡,死在那些漢人手裡的女真人一點也不少!

既如此,所有人的關注還得回到與定海軍的廝殺本身,回到昨日一戰中,己方的失敗。

那是一次真正的慘敗,是蒙古人在自己最擅長的野戰上頭,彷彿被當頭棒喝的慘敗。所有人到現在都還記得昨日的情形,想到自己眼睜睜看著一千多怯薛軍戰士被敵人的軍陣圍裹,然後大肆屠戮時,昨夜寒風造成的涼意立刻就厲害了三分,讓人渾身發冷。

定海軍是個厲害對手,怯薛軍的將士們早都知道。

過去兩年裡,蒙古軍在金國境內的每次失敗,幾乎都和定海軍有關係,待到哲別將軍在遼東身死,成吉思汗更是把定海軍視為頭等大敵,所以才置中都於不顧,一口氣衝到良鄉與定海軍廝殺。

誰能想到廝殺的結果是這樣?

此前四王子拖雷輸了,眾人覺得是四王子無能。後來按陳那顏所部輸了,眾人覺得是按陳那顏沒有親臨指揮,讓定海軍佔了便宜。再後來哲別身死,將士們都痛罵定海軍奸詐。

直到昨日一戰之後,所有人都有些呆傻。成吉思汗親領怯薛軍在此,然後就吃了這麼大虧?

大汗的怯薛軍,總共也只有一萬人罷了。一千多人的死傷,佔據了怯薛軍總數的六分之一!

再堅韌的軍隊,也很難承受這樣高比例的死傷。大蒙古國與金國開戰以來,只有兩年前圍攻金國西京的時候,死傷比這一次多些。但那一次作戰中,蒙古軍至少是全盤掌握主動的,只是缺乏攻打堅城的經驗罷了。這一次卻是野戰中紮紮實實的、沒有藉口可言的失利!

如果不是成吉思汗本人領兵坐鎮,依靠他無與倫比的威望壓住局面,恐怕軍隊裡頭已經各種動搖了。這樣的動搖,在成吉思汗統一草原,將所有蒙古人捏合為一體以後,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了。

何況,組成怯薛軍的成員們誰不是身份尊貴?他們在大汗帳下服役,代表了組成大蒙古國的諸多部落與大汗的直接聯絡。

大蒙古國終究是建立在部落基礎上的國家,成吉思汗一方面竭力重整、改造諸多部落,一方面又不得不依賴部落的支援。他的怯薛軍,就是無數部落支援的成果,而怯薛軍裡任何一人死了,都代表成吉思汗與某個部落的聯絡渠道斷了。

這不是軍事上的損失,而且影響到了草原上既粗糙而又微妙的政治平衡!

清晨時分,營地噪雜,蒙古軍將們的心裡紛亂,所有人一邊忙碌著手裡的事情,一邊時不時地看一看大汗所在的圓帳。

眼利的人看到,圓帳周圍的侍者們還在恭敬等待。外環的速古兒赤、玉烈赤們,列隊首尾的雲都赤、玉典赤們俱都不動,必闍赤和札裡赤們也只恭謹跪著等待,還有負責烹飪的寶兒赤們,已經把一頭羔羊洗剝乾淨了,但沒有得命令,便不生火燒烤。

看到這情形,不少將士們便眉開眼笑:“大汗還在睡呢!大汗睡得很好!”

其實圓帳裡頭,成吉思汗已經醒了很久,他只是刻意沒有起身,一方面以此來安定部下們的情緒,一方面也等待失吉忽禿忽的到來。

失吉忽禿忽沒有讓成吉思汗等待很久。片刻之後,他呼啦一聲掀開帳幕,滿頭大汗地勐衝進了帳裡。

成吉思汗坐起身,笑道:“怎麼了?看你急這樣……出了什麼事?”

“就在天亮前,咱們的一隊拔都兒,活捉了幾個定海軍的哨騎,問了口供。”

“口供怎麼說?”

“定海軍將有五萬援軍趕到,就在中都和咱們決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