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章 戲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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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不必這麼緊張,咱們有更好的辦法。”
郭寧拍了拍董進的胳臂,微笑道:“擂鼓傳令,讓將士們多點松明火把,從兩邊側門包抄出去,把僕散端等人圍住!看我收拾他們!”
“是!”
董進奔去傳令。
數十名帥府侍從緊隨郭寧身後,沿著登城步道魚貫而上。
一口氣在自家習武的校場連殺數十人,郭寧心中的惱怒漸褪,情緒恢復冷靜。這時候他重新剖析中都路乃至大金的局勢,覺得自己彷彿看得更清楚了。
說來有趣,當年郭寧身在山東的時候,總希望這天下出點亂子,己方才能亂中取利。現在定海軍控制了朝廷,屁股底下換了座位,於是轉而希望局勢儘可能的穩定,反倒是定海軍的敵人們,竭盡全力地試圖擾亂。
這也完全可以理解,郭寧能猜出他們的想法:
在敵人們看來,壓倒定海軍最好的途徑,肯定不是戰場,而在戰場以外的地方。
昌州郭六郎潰兵出身,白手起家,至今不過三年;身邊靠得住的親族,只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妻子,孩子還是今天才得的。身邊的部下們跟隨時間最久的,也不過三年;彼此有袍澤情誼,卻未必有理所當然的主從之分。
因為根基薄弱異常的緣故,待到定海軍勢力成形,郭寧不得不靠自家在軍中辦學,培養人才。可郭某人只是個草莽之人罷了,你懂什麼?你會什麼?世人皆知,郭寧連一手大字都寫得歪歪扭扭,這樣的人教授學問與他人,不是笑話嗎?
更可笑的是,這樣的軍校裡培養出的人,那些胼手砥足,甚至身帶殘疾的老卒,如今都能當上一地的縣令、縣丞了!這是缺乏人才到什麼程度,根基不穩到什麼程度,才至於此?
要說憑藉武力崛起的人物,北方草原上的成吉思汗算得其中翹楚。但他好歹還是蒙古乞顏部的酋長,有親族,有根基;而且從酋長到草原的大汗,足足經歷了三十年的經營生聚。
要說草莽出身而劫奪皇權的人物,當年那後梁太祖朱溫,也是出身卑微而且被朝廷視為賊寇。但朱溫從起兵造反到控制唐昭宗在手,自立為梁王,也足足過了三十年。
可見自古以來能成大業的,無不需要長時間的積累才夯實根基,否則縱然一時聲威赫赫,不過是葛榮、翟讓、黃巢之徒罷了。
對付這種毫無根基、全憑一時乘風起勢之人,就得讓局面亂起來,要讓定海軍的中樞時刻動盪,讓他們顧不上夯實根基而永無休止地面對各種各樣不斷襲來的麻煩,永遠處在焦頭爛額的局面。
皇帝的死,就是各種各樣動盪和麻煩的開端。
所以郭寧非常確定,皇帝這次死定了。用不著董進殺氣騰騰,也輪不到徐瑨在都元帥府裡設伏救人,最希望皇帝死的,隨時會動手弒君的,就是現在這群簇擁在皇帝身邊,對大金朝忠心耿耿的女真人。只要形勢稍有變化,他們立即就會動手,然後把一大盆髒水兜頭蓋臉潑灑到郭寧身上。
只可惜,這些女真人是真的蠢。
他們不明白,女真人的統治已經朽爛不堪了,而郭寧更不是攀扯在大金國軀幹上的藤蔓。
郭寧的定海軍是一支嶄新的力量,他們的根基再薄弱,也比女真人的腐朽要強。而女真人此舉,等若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作死,把自身最後一點點的威嚴砸到稀碎,把內裡的卑劣和膽怯,都扯出來給所有人看。
郭寧很願意配合他們,讓整個中都的軍民百姓都喜笑顏開地看完這場戲。
所以郭寧眼下要做的事情,其實很簡單。
這都元帥府正門的高牆,便如一座戲臺。皇帝和僕散端既然上了戲臺,就別下來了。成千上萬的眼睛看著,成千上萬的耳朵聽著,正好,看看你們這出戏,怎麼能演下去!
此時,皇帝正在拼命的掙扎。但他的手和腳都被左右從人控制著,那些人的力氣非常大,而且很有抓拿關節骨骼的經驗,以至於外人幾乎看不出皇帝掙扎的跡象,只覺得皇帝衝鋒在前,勇勐異常。
皇帝本來還在大叫。但有個簇擁在他身旁的人忽然身手,在他喉嚨下方用力一按,皇帝頓時就出聲不得,還不斷地乾嘔,乃至鼻涕眼淚橫流。
皇帝的見識不差,知道這是大牢裡獄卒控制死囚的手法,還有軍隊裡將帥的親信,常常用此來鉗制犯罪計程車卒。這手法落在自己身上,可實在讓人無法承受。
可惡!可惡!
當年皇帝以近侍局為工具,訪察議論君臣,監控群臣,又以勳官為餌,操縱武臣以固皇權,這才在胡沙虎謀逆之後,迅速恢復中樞運作。他在朝堂上的政治手腕、平衡之術,不次於大金國曆代先帝中任何一位,他也一向覺得,自己有撥亂反正之材、勵精圖治之志,更兼勤政憂民,中興之業可期。
可誰曉得,這天下越來越亂,越來越沒有規矩可言。朝堂上的政治手腕,就再也沒有一丁點的用處。那應付不了兇蠻殘暴的蒙古人,也控制不了本來的親信寵臣忽然成了野獸,更沒法應付現在身邊這幾個獄卒的手段!
逆子!奸臣!你們安敢如此?
皇帝在心裡把逆子和姦臣翻來覆去痛罵了千百遍,卻阻不住僕散端的手下們擁著他一熘煙地攀登雲梯,衝上都元帥府的牆頭,然後再繞過幾處交錯夾牆,準備往高牆的下方衝去,深入元帥府裡。
這過程的每個動作,皇帝都看在眼裡,他兩眼都血絲爆綻,喘氣也越來越粗了。
這些人分明是把我架在前頭,當成了盾牌!這些人就是要我死!
今晚皇帝本來好好地在寢宮休息,忽然被人劫持出外,起初他還有點驚喜,覺得是不是哪一路忠臣良將趕來救援。可到了現在,他已經全明白了。
是遂王!是完顏守緒那個逆子勾結了僕散端老兒!他們想要我死!只有我死了,那逆子才能在南京開封府重開棋局,而眼下,他們想要用我去喂郭寧那隻老虎哪!
我是皇帝!我的性命何等貴重,怎麼能被你們拿去送死?
我不想死啊!隨便怎麼樣都好,我不想死!
皇帝在心頭翻來覆去地大喊,又不得不在人群簇擁下往前。
就在他感到絕望的時候,忽然見到奔在佇列最前頭,身形轉入登城步道的一名女真甲士,被什麼東西勐然砸中了。甲士壯碩的軀體從步道下方騰空飛起,人在半空,便狂噴鮮血,死得不能再死。
緊隨其後的甲士則驚呼了一聲。所有人都聽得到,那驚呼聲從高處連綿到低處,然後代之以一聲悶響,像是雞蛋在石板上摔成粉碎。
再下個瞬間,數十名定海軍甲士人人高舉松明火把,潮水般湧上城頭。當頭一人,龍行虎步,提了一柄鐵骨朵,正是郭寧。
而郭寧戟指僕散端,大聲喝道:“呔!奸賊!快放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