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

“就算紅襖軍與那郭寧合流,可我們又不是全無預料,我們在東面擺著一個元帥,兩個都尉,數以萬計的兵馬,兩座經營數載的雄城!這才幾天,兵馬就敗了?城池就丟了?”

“完顏弼喪師失地,論罪當斬!”

“不用斬,按探馬回報的訊息,他已經死了,連帶著完顏兀裡和納合合閏都已戰死!”

“歸德府和徐州哪裡有數以萬計的兵馬?那裡半數以上的兵力,不是都調到完顏賽不麾下,與宋人廝殺了嗎!要說罪名,此前信了南朝那裡傳來的鬼話,以為可以放鬆警惕,轉而去南朝擄掠的人,該當何罪!”

“眼下是扣帽子論罪的時候嗎?歸德府西面是睢州,誰在那裡駐守?現有軍馬幾何?”

“誰知道歸德府那裡,現在有多少人馬?不能知己知彼,接下去怎麼應付?”廳堂上鬨鬧的聲音,讓田琢覺得有些煩躁。

過去半年裡,從中都、河北,逃來了那麼多的女真貴胃和朝堂重臣。本以為這是郭寧不得人心的表現,而這些人又正好充實新建立的開封朝廷。

孰料這些人簡直就是從中都朝廷流出來的膿水。他們的的作用,只是把開封朝廷變做了另一箇中都朝廷,全然沒了起初在開封經營時的果斷明快。

眼下他們一搭一檔地言語,無非是要追究執掌朝堂的田琢、侯摯等人。

只不過這幾位當年奉遂王出逃之人在開封根基深厚,他們不敢明說,只兜來兜去地繞彎子。

實在是可笑。以那郭寧的兇惡,一旦動手就要翻覆局面,你們以為他只滿足於搶幾塊地盤?

這大半年裡,所有人都被郭寧騙了,他既然發動,開封朝廷就到生死存亡的時候了!

好在大金的皇帝不似這些貨色,比任何人都要可靠的多。田琢稍稍躬身:“陛下?”皇帝擺出一副聽著眾人談論的模樣,嘴裡低聲道:“怎麼講?”

“郭寧既然暴起,目標絕不僅僅是歸德府和徐州,他既然到了歸德府,整個定海軍的力量馬上就會傾瀉而來。睢州沒有多少兵力,擋不住的,戰場會在開封。當務之急,是立即召回南征各部;再傳令河北、河東將帥,十萬火急南下救援。”皇帝毫不猶豫:“這就下詔。”

“只消南北兩軍能及時回援,咱們必能在開封城下敵住郭寧。他們的家底也未必厚實到什麼程度,堅持到秋收農忙,咱們便得轉機。不過,陛下也得做好準備,若有萬一,要退避到河南府,甚至京兆府。”年輕的皇帝勐然握緊椅子扶手,片刻之後,他道:“好。”徐州。

駱和尚在浮橋上跳躍兩下,沉重的身軀砸的橋板鼕鼕作響。不過,這點重量相對於浮橋的承載力和黃河濁浪的衝擊,簡直近似於無,整座浮橋全然不動。

駱和尚好奇地伸手摸一摸連線船隻的巨索,這種繩索手腕粗細,純用麻筋編成,再浸泡從宋國購入的桐油,在海船上可以作為纜繩、帆索。

此刻受力繃緊之後,堅固如鐵,又比鐵鏈多了幾分柔韌。整座浮橋依託徐州城東三里的萬會橋舊址修復而成,用舟船八十艘。

另外又修復了城東北面的雲集橋,同樣用舟船八十艘。因為黃河多股岔流分水,徐州附近的水勢較之上游反而小些,所以兩座浮橋的規模都不算很大。

修復這兩座浮橋,用了六天時間,速度也很快。這主要得益於定海軍提前準備了大量的物資,調集了負責建設舟橋的工兵三千人;另外,還事前勘測了河道的水深、流速、寬狹情形,作足了準備。

萬會橋所在的位置,比較適合下樁捆綁繩索,所以用的舟船基本都是寬一丈以上的大船,橋面也寬闊。

駱和尚在橋西跺腳的同時,大隊騎兵已經從東面躍馬登橋,橫渡黃河。

駱和尚往後退了兩步,站到平地上,讓開橋面。他看到最早過河的騎兵嚴格按照操典列隊警戒,還派出數隊輕騎,前往更遠處哨探河水水文動向。

徐州已經在本方的牢固掌控之下,左近絕無能夠威脅渡河的敵兵,但軍法既然規定,就要紮紮實實地做到,騎兵們在這上頭全無疏忽,可見日常的訓練很是講究。

駱和尚滿意地點了點頭,揮手示意橋面上的騎兵們加速前進。騎兵的總數在千人以上,每個人的鞍旁都掛著長槍長矛,鞍橋兩側分別懸弓帶箭,騎士本身則在腰間懸掛長柄直刀或者鐵骨朵之類的短兵。

在他們的從馬上,則是乾糧和甲胃,有些擅長射箭的騎士們還帶著用於下馬步戰時的長弓和備用的多個箭袋。

這便是柺子馬騎兵了,他們過去以後,跟上的才是能夠身披重甲,執銳陷陣的鐵浮圖。

鐵浮圖騎兵們的戰馬普遍要更高大雄健,從馬的負重也重,長途奔行之後,泥濘痕跡一直濺到馬腹,阿里喜們更是灰頭土臉。

為了渡河時的安全起見,所有騎士都牽馬步行,饒是如此,橋面上依然蹄聲轟鳴如雷。

駱和尚等著鐵浮圖騎兵踏上河道西面的高阜,才招了招手。鐵騎之中,閃出一將。

“見過慧鋒大師。”郭阿鄰鄭重行了軍禮。

“你兄長呢?”

“兄長將自己的馬匹借給了病號使用,自家與步卒一同行軍,當已過了雲集橋。”這種與基層士卒同甘共苦的作派,倒確實是郭仲元的本色。

若非平日裡愛兵如子,又怎能在戰時用兵如泥?駱和尚轉頭往雲集橋看,只見先期過河計程車卒列成一個個橫平豎直的方陣,陣列堅固如磐石,而陣中人筆直肅立,全無交頭接耳。

沿河的堤壩上有人匆匆趕路,那是郭仲元看到了駱和尚身後的旌麾,帶了幾名部下趕來。

駱和尚也不多話,直接遞過軍文:“主公已經拿下了歸德府。尹昌所部沿河強行軍二百里,與主公匯合,擊潰了完顏兀裡、納合合閏兩部萬餘眾,正掃蕩周邊殘敵。主公有令,要你部繼續急行軍,五日之內趕往歸德府,組成重兵集團進迫開封。”郭仲元這一支兵,在擊敗成吉思汗之後,心氣和鬥志都被激發了起來,自上而下都以定海軍中頭一股能打硬仗的強兵自詡。

但郭寧一直沒有給他們出外鎮守的任命,而讓他們安心調整本軍所屬的田畝,安排將士們輪番回鄉探親。

足足養精蓄銳了大半年,郭仲元麾下的將校也不斷充實,調入了許多經歷過軍校訓練的骨幹在內。

最終兵力到了萬人以上的規模,其中步卒七千,輕重騎兵一千五百,隨軍負責輜重、後勤的阿里喜又有四千餘。

直到二十天前,耶律楚材召見郭仲元,向他展示了郭寧的手令,他才知道,己方將有何等大膽的行動。

此前郭寧在海州停留,打著保障海上商路的旗號,督促擴建朐山、東海等港口,並在港口範圍內興造了大規模的倉庫。

結果完工以後,第一批大舉到達海州的,並非南朝海商船隊,而是從天津府出發的郭仲元所部。

郭仲元在天津集結兵馬,編組物資糧秣,做長途行軍作戰的準備,用了三天。

從天津到海州的海路,用了十天。兵馬下船後立即行軍,邊行軍,邊恢復建制,有跟不上掉隊的,也絕不駐足等待。

從海州到徐州,四百里路程,他們用了六天。接下去,是從徐州到歸德府的三百五十里,郭寧給了他們五天。

自古以來的強兵,多有擅長急行軍的。不過短時間的奔襲,可以透過丟棄輜重,催逼將士的底力來實現。

二十日裡由海轉陸,再長途奔走七百餘里,對軍隊的訓練水平、保障水平和士氣,還有將領的指揮能力,都有極高的要求。

郭仲元展開軍文看過,將之闔上交給傔從:“大師放心,郭某必定及時趕到。然則行軍到此地,糧秣物資消耗甚多;另外,各部都需有經驗的鄉導引路。”

“徐州城裡的儲積,已經撥了一半出來。騾馬、車輛、隨行人丁齊備,還安排了醫官若干,就在城北七里溝候著。”駱和尚說到這裡,看看身旁。

劉二祖此前得郭寧承諾,與駱和尚同為此行的副帥。可是定海軍的整個體系轟然運轉以後,他便明白,自己在泰山周邊經營的局面與定海軍的武力相比,無論各方面都差距極大,在拿下徐州之後,紅襖軍餘部越來越像是配角了。

於是這幾日裡,他便愈來愈多地做了看客。不熟悉劉二祖的人,只當駱和尚身邊跟了個老農。

雖是看客,安排地方鄉導之類還不在話下,此時劉二祖揮手示意,立刻閃出數十條精壯漢子:“這些都是真正的地裡鬼,閉著眼睛也能往來。”郭仲元向劉二祖頷首,顧不得彼此寒暄,又問駱和尚:“毫、宿、壽、泗等地的金軍很快就會折返,何人抵擋?”

“我自當之。”

“既如此,我不耽擱了……大師,這就告辭!”郭仲元向駱和尚行個軍禮,叫上了鄉導們,隨即轉身匆匆離去。

他步入本方佇列之後,急促的號角聲此起彼伏,各部軍官奔往中軍佇列領命,又紛紛策馬趕回本部。

中軍佇列裡又奔出背扎靠旗的傳令兵,一邊狂奔,一邊吹動聲音尖銳的銅哨督促。

隨著一道道號令頒下,將將渡過大河的整支軍隊勐然動了。輕騎兵們連連打馬,急奔向道路前方。

步卒和重騎則按著軍官們的指揮,一撥撥地匯入道路。豔陽之下,人馬的腳步瞬間在地面踏起了漫天煙塵。

煙塵之下,百步開外就看不清佇列,只見一面面高高打起的軍旗。已經長途行軍到此的將士們各自緊跟著本隊的旗幟,或者小跑,或者快走,行列的秩序絲毫不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