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波箭矢已經落下來了。然後幾乎毫無停頓的,落下了第二波。箭矢在破空飛掠時的嗡嗡聲響,震得人耳膜生疼。

從高處落下的重箭非常有力。陳冉站在郭寧的右側,負責舉著一面大木板。木板上已經深深札了十餘支箭。每次箭矢落下,他託舉木板的雙手都會劇烈震動一下。

臨時拆下的車廂板不是什麼精緻貨色,木板有些厚薄不均。有一支重箭直接透過薄弱處,扎穿了他的手掌,箭簇透出了數寸長。鮮血順著他的小臂不斷流淌,陳冉的動作和腳步卻不受絲毫的影響,木板也沒有一點點的歪斜。

蒙古騎士們繼續瘋狂射擊,這是他們最擅長的,也是他們在關鍵時刻最依賴的。

在最短時間內,足足上千支重箭被拋射過來。將士們縱然高舉木盾為憑,也不可能完全攔阻,箭矢碰撞金屬甲葉的叮噹之響,連續不斷,好些將士的頭盔、肩甲、胸前都插著箭矢,隨著他們的行動搖搖晃晃。

還有幾名甲士負了重傷,立時倒地,鮮血從他們的身下汩汩流淌,洇紅了大片草叢。

“等一等!往前十步還射!”

“往前五步!”

與郭寧並排前進的甲士裡,有好些都射術出眾。郭寧本人雖然做不到百步穿楊,但數十步內射擊飛禽走獸,也能十中五六,算得上好手。

然而論射術,再怎麼精銳的漢兒將士,較之於蒙古人總是差了一截。

草原上的艱苦環境,決定了蒙古人以遊牧為生;逐水草而居的遊牧生活,決定了戰鬥是每一個部族的日常,而騎術、射術對他們來說,便是生活的一部分,如同吃喝呼吸一般,同為不可或缺的生命保障。

反之,金國佈置在北疆的鎮戍軍將士,原先大都是農夫出身、頂多是接受過基本訓練的土兵。他們到了北疆之後,要經歷多久的訓練,才能與平時錘鍊騎射之術不懈的蒙古人並駕齊驅?

哪怕再怎麼努力或者天賦出眾,都很難做到。

當年野狐嶺上,軍中也有鐵浮圖甲士的存在。然而眾人與蒙古軍廝殺時,親眼看到戰場上甚至有蒙古騎士敢於催馬急進,迫到二三十步內,直接以箭矢射擊甲士面龐,一擊斃命的。射術到了此等地步,當真可畏可怖。

好在這時候,蒙古軍的箭矢並不精準。

失去了戰馬高速移動、迅速近退的優勢以後,蒙古人終究也只是血肉之軀。一旦被成群的甲士迫到近身,先前那支被擊潰的蒙古輕騎,就是榜樣!

面對著不斷逼近的敵人,蒙古人明顯急躁了,他們選擇了很費力氣,卻命中率相對較低的拋射,而且隔著百步左右的距離就開始施射。這通常是大軍廝殺時的做法,主要的目的是騷擾敵陣或者阻礙敵人的前進,而非殺傷。

可惜,阻礙不住。

鐵浮圖甲士們繼續前進。

八十步的距離,他們開始還射;六十步的距離,他們丟棄了木板,連連拉弓射擊;四十步的距離,雙方的命中率都已明顯提升。郭寧身邊連續有數人被箭矢射中了脖子,伴隨著痛苦的嘶吼,他們淌著血,翻滾著死去了。

更多的人中了箭,卻沒有被傷到要害。

郭寧渾身甲冑上下,被紮了十幾支箭,乍看猶如一條豎起毛的刺蝟。他不得不抽空拔刀,將箭桿一一斫斷,否則將要影響行動了。簇擁在郭寧身旁的甲士們,也俱都勇悍,仍舊前行。

天空中驕陽似火,郭寧的鬥志也如烈火燒灼,熊熊不滅。

他身上的傷口在疼痛,劇烈的動作扯開傷處,溫熱的血已經流淌出來。他喘息已經急促,但卻不覺疲憊。

每當他大口呼吸,帶著嗆人血腥味的空氣灌入肺臟,讓他有一種狂熱的快活。那氣味在提醒他,在這個人和野獸爭奪廝殺的殘酷世道,哪有從容周旋的餘地?一切的想法,一切的努力,落到實處,就只有你死我活四個字!

他看到眼前的蒙古人中箭栽倒,看到好幾張如同野獸般猙獰的面龐上出現了驚恐。他聽到蒙古人連聲高喊。在邊疆那麼多年,他雖然不會說,但卻能聽懂幾句蒙古語,知道他們在喊著結陣。還有人喊著不要管戰馬了,趕緊聚集起來。

晚了!

騎術,是蒙古軍強。射術,也是蒙古軍強。但若說到步戰,說到陣而後戰,郭寧相信自己在饋軍河營地練兵數月的成果。今日就是檢驗的時候,就是殺敵的時候!

郭寧側身避開一名飛撲過來的蒙古人,隨即甩動鐵骨朵,自上而下地砸在那人的後腦。只聽得一聲悶響,鐵頭盔後部的整塊鐵板驟然凹陷。那蒙古人重重墜地,抽搐了兩下手腳。

郭寧並不多看一眼,大步前進。

一名身披精良甲、身軀矮壯的蒙古人斜刺裡衝來,拿著一杆長槍猛刺。這廝是個有經驗的戰士,槍尖挾帶勁風,來勢猛惡之極。

而郭寧不僅不閃避,反而瞅準機會,向前再踏一步。長槍擦著郭寧的肋部而過,被郭寧用手臂用力夾住。那敵人奪了兩下,只覺彷彿蚍蜉撼樹,長槍紋絲不動。

他連忙鬆開握槍的雙手,急步後退,郭寧手起處,鐵骨朵便到,宛如拿石塊去砸西瓜一般,頓時將敵人的眼目五官砸得粉碎,整張臉陷進了頭顱裡,而鮮血和腦漿迸出來,濺得郭寧滿身都是。

跟著那蒙古甲士過來的,還有個身披羅圈甲的百戶。眼看郭寧來得兇悍,他連連揮刀作勢,口中大聲叫嚷,呼喊後頭的同伴集結起來廝殺。

郭寧把鐵骨朵交到左手,右手握住夾在肋側的長槍,用力擲出。槍桿子嗚嗚地帶著勁風,卻沒啥準頭,那蒙古百戶一閃身就避過了。

卻不料陳冉緊隨在旁,猛然搶身向前,一槍刺進了他的咽喉。

那百戶雙手抱著槍桿,瞪大了眼睛,吐出舌頭,竭力掙扎著不倒。陳冉抬起一腳將他踢翻,站回到郭寧身邊。

須臾間,郭寧前進數十步。在他的身前,左右,盡都是凌亂的馬匹,烏泱泱的身影,遮蔽了更遠處的情形。只看到無數惡狼也似的敵人狂呼亂喊,迎面撲來。

郭寧回身看看,倪一正高擎著紅色的軍旗,快步趕上。周邊甲士排成了前後數列,並肩而立,數十上百杆長槍鐵矛平端著密集探出,像是鋼鐵叢林,又像是某種匍匐蓄力的巨獸,探出了銳利爪牙。

他哈哈一笑,輕描淡寫地道:“這些亂七八糟的人,留給李二郎去殺,我們繼續前進。”

在他身後百步,李霆嗷嗷叫著,縱聲大吼:“跟上!跟上!”

李霆身後百步,韓煊注視著蒙古軍兩翼的輕騎圍攏過來,足足有近千騎。這些騎兵們繞過了泥濘土地,從兩側狂奔過來,戰馬的速度全都提到極限。

當他們急速靠近的時候,聲勢十分駭人。令得韓煊想起了野狐嶺戰場的漫天血霧,想起了當時的自己見到蒙古軍輕騎長驅包抄,結果嚇得失魂落魄的不堪之狀。

他挺直腰桿,蔑視地往左右看看,然後稍稍加快腳步:“繼續向前,莫要被李二郎甩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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