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張榮鬆了口氣。

說到底,他和嚴實都是手下攜家帶口的,不似燕寧那般,部屬全是剽悍武人。他們來海倉鎮一看,固然震撼於定海軍的威力,可如果剛投入郭寧麾下,便在連場大戰中墊刀頭,那可不妙。

而當一行人離開,幾個原本躺著歇著的將士們,一骨碌起來了。

“聽到了嗎?聽到了嗎?剛才節帥說的!”

一名圓臉赤紅帶黑,好像有些異族血統計程車卒哈哈笑道:“節帥說他沒有威嚴!騙鬼呢,他往廝殺場上一戰,那氣派,那威勢,多麼厲害!老實說,我都不敢正眼看他!”

“……你這廝,果然是有點蠢。”

“混賬,說得什麼話來!你小看節帥的威風嗎!”

圓臉士卒怒罵,而旁邊好幾名士卒全都點頭:“節帥當然威風凜凜,不過,老吳你確實是蠢的。你們說的,不是一件事啊。”

“不是一件事?那你們幾個,聽節帥講了什麼?”

先前那士卒正待言語,陳冉冷著臉,從後頭匆匆過來。對這位掌握機要的侍從,士卒們好像比對郭寧還鄭重些,於是人人噤聲。

直到陳冉走遠了,那士卒才站起身來,戟指圓臉的同伴:“擴軍啊!擴軍啊!”

他痛心疾首地道:“節帥方才說,咱們定海軍,要擴充到萬人!”

更遠處不少人原本沒有聽清楚郭寧的言語,這會兒全都眺了起來:“真的?又要擴軍了?”

郭寧的部屬從饋軍河邊的數百人,一步步走到現今的地步,先後經歷了幾次惡戰,承受了重大的損失,但每次損失,都換來了之後的大跨越,大擴充。

在這樣的世道里,將士們對死亡和犧牲的承受力大的可怕,而郭寧對將士們有功必賞的作派,又使他們中的許多人,都從擴充中得到了巨大的好處。尤其是郭寧在饋軍河營地最初聚集起來的同伴們,絕大部分人都成了軍官。如韓煊、仇會洛這樣的,已經是指揮使了。

定海軍來到萊州時,正軍和傔從合計六千餘人,經過幾次惡戰,戰死和重傷千餘,剩下五千人不到一點。這個損失是實實在在的,將士們都知道,當時拖雷與郭寧在監房談判,還拿這說話,意圖威脅郭寧。

但拖雷終究是第一次南下中原作戰,他看到了中原之廣大,人丁之繁茂,卻還不能想象到中原的軍隊要擴充起來,有多麼容易。

以郭寧在萊州掌握的人力,如果全力抽調壯丁,輕易就能拉出兩萬人的軍隊。郭寧在即將獲得濟南人丁戶口的情況下,只要擴軍到萬人,已經是力求精兵強將的謹慎之舉了。

五千兵馬擴充到萬人,並非梅花間竹把新人舊人夾雜重編。有經驗的將帥,必定會保留純由老卒組成的精銳,然後再抽調有功計程車卒和基層軍官,加以提拔,充任新編軍伍的教官和骨幹。

縱然定海軍的軍官編制,不似通常朝廷官軍那樣臃腫,但擴編出來的五千人裡面,實實在在會帶著數百個什將,數百個隊正,數十個中尉,乃至更上頭的都將職務。

這麼多的職務,每一個都是老卒們的進身之階。每一個都代表了更好的前途,更多的軍餉,更豐厚的田地賜予……誰不眼紅?

而在原有的部隊裡,老卒和基層軍官被抽調走以後的空缺,也同樣會成為其他人的進身之階!

在這樣的世道里,軍人隨時會死,但正因為隨時面對死亡,軍人對地位、財富、前途的渴望也赤裸裸的毫不掩飾,深深地刻在他們的骨子裡,就如同他們對郭寧的強者崇拜一樣。

還沒等郭寧等一行人走出軍堡,裡頭諸多營房的將士們全都在傳揚這個訊息。

能在軍堡裡休息的,除了郭寧本部,便是傷員和有功計程車卒,許多士卒盤算著自家的功勞,忍不住呵呵大笑,估摸著怎麼也得撈個什將噹噹。

定海軍的什將,可不是朝廷官軍裡頭,屁也不是的貨色,一個什將是正經管著五個正軍,五個傔從,五十家蔭戶的!五十家蔭戶,就是五千畝地!

雖說什將這個級別,只能從自家直屬的五家蔭戶手裡獲得一成產出,可軍戶自有的田畝,也不在少數啊?將之佃給蔭戶去耕作,每年躺著收糧食,那有多美?

放在中都路,或者河北路,恐怕那些富庶的女真人謀克勃極烈也不過這樣的日子吧?有了地,接著再起一間屋子,娶一門親,摟一個婆娘,生幾個娃娃……那日子有多美?

誰能想到,大家夥兒都是窮苦軍漢出身,真能靠著殺敵立功,贏得這樣的好日子?

當下許多人都在盤算,有些人想著想著,臉上露出微笑,一縷口水順著下巴淌下來。

整片營房安靜了很久,每個人都沉浸在對未來的期盼中。

再過一陣,有人忽然倒抽一口冷氣,低聲道:“不對,有樁麻煩事。”

這會兒說話的,乃是什將張阡,他的兄長張郊,是在據守海倉鎮營壘時犧牲的牌子頭。他自己也一直抵在與蒙古人廝殺的前線,面門和肩膀都受了傷,頗得尋常士卒們的敬佩。

當下周邊數人都問:“哪裡不對?什麼麻煩?”

張阡扳著手指頭道:“你們想啊,當日節帥設下軍戶制度的時候,咱們有六千兵將,然後有一萬兩千家的蔭戶。故而,說是每名士卒庇廕五家農人,其實到蒙古人殺來的時候,許多兄弟們只輪到庇廕一戶、兩戶農人的。節帥說,戰後會招攬民人,加以充實……”

“對對,我就只庇廕了一戶。過一陣,我要是娶了那家的女兒,兩家併為一家……蔭戶就連一戶也沒啦!”有人連連點頭。

“那麼,現在仗可打完了,節帥還要擴軍到萬人,那麼多的蔭戶從哪裡來?”

張阡看看左右同伴們:“光靠著濟南來的三萬多人,頂什麼用?不夠分啊?”

“這……”

有人悶了半晌,低聲道:“節帥不會誆我們吧?”

“胡扯……節帥什麼時候誆過爾等……”有人冷笑道:“張阡,你算的是糊塗賬!我告訴你,一切都在節帥掌握之中!定海軍先得擴軍萬人,然後什麼蔭戶、田畝,就全都有了!”

張阡忽然遭人叱責,不禁撇嘴:“那就得有五萬戶百姓以供分配!怕不得二三十萬的民人?那麼多人,從哪裡來?天上掉下來的麼?”

嘴還撇著呢,忽見身前將士們紛紛行禮,張阡覺得不妙,連忙轉身,便看到汪世顯鐵青的臉。

看起來,汪世顯在學堂裡費了番工夫,把質疑他臨陣指揮不利的軍官們一一擺平了,但這件事總不會讓人高興,這會兒他的情緒暴躁,正找人發洩。張阡好死不死,撞在了頂頭上司的槍頭上。

“張阡,學堂裡作軍事覆盤,你託詞不來,倒有精神在這裡狂悖妄議節度使府的大政?等著關禁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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