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方對史彌遠幕中的其他親信雖看不上,卻挺尊重宣繒。他嚷了兩聲,自家先下了馬,急步向前迎接,又連連擺手,示意身邊的騎士莫要攔截。

趙方的年紀和宣繒差不多,但出仕很早。他在池州青陽縣做知縣的時候,頂頭上司便是知州史彌遠,而史彌遠身旁的白身幕友,大都是慶元府的同鄉,其中就有宣繒。

所以,兩人是老相識。

當時趙方因為州中催租刑罰之事,和史彌遠不太愉快,還是宣繒出面斡旋,在兩邊都說了很多的好話,這才沒有鬧得難堪。

後來趙方輾轉於各種地方職務,足足用了二十五年才做到秘閣修撰、知江陵,主管湖北安撫司事兼權荊湖置司。而宣繒在史彌遠回朝以後,先以太學博士召試,為秘書省校書郎,然後接連遷轉了幾個中樞要職,現在無論是手中的權力,還是未來的前途,都要凌駕於趙方之上了。

此時宣繒一氣催馬,直衝到了趙方身前,才跳下馬來。

這姿態有點失禮,但宣繒顧不得理會身邊騎士們的悻悻神態,直接就問道:“彥直,你可得到了史相的密令?”

“史相自有各種吩咐,不知你知道的,是哪一條。”

宣繒哈哈一笑:“十年沒見彥直了,依然是這麼一副石頭脾氣。來,你看這個。”

他從腰帶內側抽出一張細長的紙條,遞給趙方:“這是史相公的手書!你且看一看……照辦就是了!”

趙方拿了紙條看過,那確實是史相公的字,而且又是宣繒出具,毫無疑問代表了朝廷中樞的意思。但趙方看了半晌,遲遲沒有言語。

在他身後的長子趙方眼看老父親脖頸和額角青筋暴綻,連忙上來扶住。

“竟能如此?”趙方終於倒吸一口涼氣,難以置信地問道。

“彥直,我剛知道的時候,也是一樣的驚訝,不過……真就如此。”

宣繒哈哈一笑:“其實,彥直你一直就在等著這個訊息,否則,也不會特意親來接應了,對麼?”

“我確實得了密令,要來接應足下脫身,可是……”趙方拿著紙條的手連連發抖:“可是沒想過你隨身還帶著這樣的命令啊?這不荒唐麼?這,這……這又何以為憑?那些女真人的動向,哪裡是史相公一紙,就能定下的?”

“這有什麼憑不憑的?咱們出兵一看便知。”宣繒上前半步,挽著趙方的手臂:“只看彥直你,願不願辛苦一趟,敢不敢試一試。”

趙方猶自愕然,張了張嘴,忍不住罵道:“這豈是我一人敢不敢的?若有差池,這關乎兩萬將士的命啊!”

宣繒再上前半步,他挽著趙方臂膀的手掌用足了力氣,就如鐵鉗也似:“噤聲!”

趙方勐然閉嘴。

宣繒壓低了嗓音:“這豈止關乎兩萬將士的命?也關乎史相公的前程……就算你不在乎,那還關乎大宋的前程!若是辦成了,你想想,大宋能得多大的好處!說不定,咱們能……”

“住口!”這下輪到趙方喊了一聲。

兩個老人彼此瞪著眼,呼呼喘氣,又過半晌,誰也沒繼續言語。

反倒是前頭的喊殺聲驟然劇烈,孟共撥馬回來,大聲道:“制置相公,咱們退開一下罷!離戰場太近了!”

確實離得太近,這會兒已經有流失颼颼飛過不遠處了。

此時,定海軍和金軍的戰鬥越來越激烈。

許多將士們們下意識地抬頭,就會看見陽光被箭失遮蔽住,無數的箭失如蝗蟲一樣,從人們的頭頂飛越過去,箭失墜落之處,瞬間有數十上百人中箭,雖有甲士舉盾掩護,還是有人發出慘叫,倒地不起。到下個瞬間,另一群蝗蟲換了個方向,從人們的頭頂再度飛躍,如是不斷往復。

而在軍陣稍遠處,從兩個方向試圖衝破車陣的女真人就如巨人揮出的手臂,只在定海軍將士的面前弄影。上萬人發出的咆孝猶如海浪怒吼,他們的佇列也如同海浪,一次次地拍打在定海軍的防禦陣型上。

一個個從低到高的女真人將校不停地督促將士向前,有些披著精良甲胃的女真人軍官身手敏捷,最先迎敵。雙方將士鼓足一口氣,衝擊到一起,彼此推搡,在極近的距離互相砍殺戳刺。待到這口氣退去,人也退開些,彷彿潮水結束了拍打那樣。

每次拍打之後,兩個軍陣交匯處都會肉眼可見地折騰起大量的血霧,從無數傷口中揮灑出的細小血珠飛到空中。

血霧和煙塵集合在一處,被風稍稍吹起,然後慢慢地墜落下來,血在陽光下變得乾燥,所以落下的塵土都是黑色的,與普通塵土的黃褐色或者灰白不一樣,倒像是哪裡著火之後,空中燒焦的灰塵。

郭寧立馬於中軍,看到這種黑色的灰塵落在自己的戎袍上,便伸手拂開。

與外行人想象的不同,在數萬人往復奔走的戰場上臨陣指揮,並不比萬人規模的指揮更復雜。郭寧只需要緊密關注局勢變化,藉著熱氣球上高高俯瞰的雙眼,及時做出兵力排程。至於戰場上的直接指揮,他信任久經錘鍊的部下們。

所以,這會兒他覺得自己更像是一個吉祥物,保持鎮定自若的儀表風度,展現出主帥的風采就夠了。

他看到自己的部下不斷流血和死去,看到更多部下因為自己承諾的美好未來而前仆後繼,其實並不能完全做到無動於衷,但在這時候開,只需要穩定地指揮,堅持到勝利。

女真人不過撐著最後一口氣,接下去某個特定的時間點,將是定海軍發力的時候,一旦發力,就能贏,而且是徹底的、一勞永逸的贏。

郭寧四周的親衛們很多人握著拳,低聲呼喝,為前方的將士鼓勁。有人沒發出什麼大響,嗓子卻喊啞了,還激動得眼淚直流。

親衛們都是身經百戰的戰士,知道戰場上瞬息間就是無數人命,死人對他們來說不算什麼。他所激動的是,此前的無數戰鬥都是為了大金國在打,但今天這一場,打完以後就不再有大金了,中都城裡的皇帝什麼也不是,所有人將會迎接一個新的王朝,新的未來。

較之於將士們的亢奮,更後方的幕僚們臉色有些嚴肅。

此前眾人隨軍到此,心態都很輕鬆。畢竟開封朝廷中了計,不可能再聚集起一戰之力,己方突破邊境守軍之後,被南朝糾纏著的敵人多半會崩潰,再之後就是清剿逃敵的事了。

就算敵軍折返,也絕非己方雷霆一擊的對手,有周國公親自領兵在此,必能將其迅速消滅,趁勝迫降或者拿下開封。

有些幕僚已經在趕著編定兵入潼關,避免被党項人佔便宜的計劃。

只是,讓大家驚訝的是,女真人以緊急折返的殘破之師,居然還真就在臨蔡關前打了一場惡戰,並不如眾人想象的那樣一觸即潰。

有人感慨:“這幫女真人早有這股狠勁,何至於被蒙古人橫掃了半壁江山?”

也有人忍不住搖頭:“這樣的軍隊,在淮南、荊湖等地和宋人對戰,聽說沒佔著大便宜,還折損逃散了許多?這麼說來,宋人該有多厲害?”

也有人解釋:“那不一樣,他們此前打的,可是宋人邊境上堆疊出的數倍兵力,而且敢於追擊到境內的宋軍,也就只有朱仙鎮那邊的兩萬人,其餘各部,早都喪膽了!”

就在這時候,耶律楚材匆匆趕到。

郭寧稍稍撥馬回頭:“晉卿,不是讓你先去歸德府麼?兵兇戰危之地,你來做甚?”

耶律楚材額頭帶汗,一邊喘著,一邊道:“啟稟國公,我沒走到半途,不得不折返。皆因杞縣本營那邊,出了樁怪事。”

“什麼事?”

“宣繒跑了。”

“跑了?你是說,不告而別?”

“是。他自行帶了扈從十二人,留了十個人打掩護,兩個人跟隨他,偷偷熘走了。我給他安排了五個阿里喜,照應日常生活,順便也做監視……他也瞞過了那些阿里喜們,甚至……”

“怎麼了?”

“咳咳,我方才查問了一下,自宣繒隨軍行動,日常和軍中幕僚、將校們往來不少。所以,他可能還偷了一塊金牌,另外,也問到了今日咱們行軍的口令,沿途竟無阻礙。”

“哈哈……”

耶律楚材猶豫了下,又道:“國公,宣繒或許是以重金收買,或許是有別的特殊手段。不過,金牌和口令何等重要,咱們的人竟然……”

“是老徐安排的。”

“什麼?”

郭寧徐徐道:“宣繒得到的金牌和口令,都是錄事司的人手特意安排下的。我事先知道。”

耶律楚材愕然望著郭寧,半晌以後,深深吐了口氣:“……原來如此。”

郭寧隨口又問:“他挑這當口不告而別,總也得給我們一點交待吧?”

“在帳篷裡留了書信,倒也言辭懇切。”

“他怎麼講?”

“他說,兩家聯盟攻開啟封,務要同心同德,沒有一家廝殺,另一家作壁上觀的道理。他身為史彌遠的代表,要去見趙方,當面催促出兵,以斷金軍的退路。”

“哈哈,哈哈……嘴上高調,倒是宋人一貫的作派。那麼,晉卿,你覺得宋軍會聽宣繒的麼?”

“聽臨安那邊傳來的訊息。史彌遠一黨,以宣繒、薛極為肺腑,以王愈為耳目,以盛章、李知孝為鷹犬,以馮?為爪牙。可見宣繒在史彌遠門下的身份非凡。我估計,他之所以急著去見趙方,就是要在某個特定的局勢下,憑著自家的身份,甚至史彌遠的授權,去命令趙方做些什麼。”

“特定的局勢?”

“大金國的開封政權即將覆滅,而我方的武力得以盡情發揮……敵人愈是死到臨頭,愈顯得我方的力量強盛,宋人愈是認知我方的力量,則疑慮愈甚。所以這局勢下,兩萬宋軍將有大用,其行動目標不是單純一個邊疆將帥所能決定的,非得要宣繒這樣的大員出面才行。”

“那麼,你估計宋軍的行動目標是什麼?”

“廝殺到了這程度,女真人的力量幾乎已經完全發揮出來了,正是兇悍之氣最盛的時候,宋軍多半不會參與臨蔡關前的戰鬥。或許他們會期望雙方再流一兩個時辰的血,以同步削弱我們的力量。或許他們將有些虛張聲勢的排程,來應付我們?然後……”

郭寧揪了揪鬍髭:“光是為了這些,何至於不告而別?哈哈,我敢打賭,他們會有些特別的動作。”

“國公的意思是,開封那裡?”

“你說呢?”

“咱們先前議論,都覺得開封金軍之所以敢在城下決戰,必定有些特殊的憑依。說不定,開封朝廷的憑依很可能就是這支宋軍!開封城裡的人,和宋人有了什麼私底下的勾兌,而且承諾了宋人一些特殊的好處,以至於他們願意鋌而走險,當著我們的面強取好處!”

聽到這裡,郭寧笑了起來,他用馬鞭拍了拍自家的腿:“晉卿,你早都明白了嘛。開封城裡那群人真要這麼做,那就怪不得我心狠手辣。”

耶律楚材微做遲疑:“國公這兩年來,漸得仁德之名,定海軍也是公認的仁義之師。有些事,就算非得要做,也莫要……”

“我會讓李霆去。”

“這……”

“戰場上,我親自盯著,打一場血流成河的狠仗。李二郎則負責清掃開封,免得日後麻煩。至於宋人,看他們自家想死想活。晉卿,你別管這些。”

郭寧的語氣很平穩,卻給人撲面帶來一股殺氣。

他這陣子,確實開始講究開國皇帝的名聲,輕易不施辣手。不過,有些事情總是要做的,而地位越來越高帶來的好處就是,他總能找到適合去做某件事的人才。

李霆的兇殘好殺,在定海軍中是出了名的,而且他仗著和郭寧的交情,行事從無顧忌。此番郭寧親領大軍在前鏖戰,李霆所部卻在北面無所事事,恐怕他早就急得跳腳,而一旦得到郭寧的命令,那殺性必會十倍百倍地發作了。

耶律楚材垂下眼,稍稍思忖,最終躬身道:“是。”

歸根到底,郭寧是個極有主見的人,而且行事雷厲風行,果斷異常。宣繒能夠脫身,既然是郭寧縱容的結果,後繼要做的事,他也一定下了決心。

郭寧的定海軍政權裡,有許多女真人的參與;在東北內地與之合作的,數量更多。

在東北內地,郭寧是以貿易為手段,商路為繩索,豐富的財務為誘餌,使一個個女真或其他胡族墮入羅網,從此受定海軍的節制,但這種懷柔手段,很難用於中原、河北。

因為東北內地的女真人在大金治下無利可得,所以定海軍以利誘之,無所不可。但中原、河北的許多女真人,本來是統治者,是得利最多之人。郭寧的所作所為,終究損害了他們的利益,而且根本不可能給出補償。

所以郭寧放任他們逃走,然後又縱容他們集結起來,打一場最後的惡戰。這一切,都是為了徹徹底底地芟除不穩定因素,芟除所有的、依然忠於大金的女真人。

在臨蔡關的戰場上,廝殺本身就是最好的辦法。而針對開封城裡剩下的那一批人,宋人的鬼祟動作,便會給郭寧製造最好的藉口。

此時一騎飛來,跪地稟報:“國公,朱仙鎮方向,宋軍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