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千人狂呼廝殺,有說漢兒語的,有喊女真話的,還有用契丹語的。沒有被呼喊聲壓過的,是槍戈交鳴的錚響,箭矢破空的颼颼銳響;而作為背景的,則是人與人全力撞擊的悶響、鋒刃切開骨頭的鈍響,乃至鮮血飛灑半空,再落下來時,像雨點墜地的密集輕響。

種種聲響彙整合洪流,轟然翻騰於原野,驚起了灌木莽林間的成群棲鳥,讓它們驚恐地盤旋高飛。

在鳥兒們的視野中,人與人的廝殺戰場之外,稍稍偏西的連綿蓬蒿之後,還有一隊又一隊的人徐徐前進,將沿途的鳥類驚飛,小獸驚走。

勒馬於這支佇列之前,眺望戰場的,便是楊萬、趙瑨和石抹孛迭兒三將。

“賈塔剌渾這個廢物……”

石抹孛迭兒連聲冷笑。

分明早走了兩個時辰,結果抵達預定戰場的時間,卻只比三將所部早了兩刻多些,可見賈塔剌渾所部著實鬆散,急行軍或者夜間行軍,對他們來說,太難了。

楊萬也道:“當日大汗詢問諸將所長,賈塔剌渾自稱善用炮,結果誰也不曾見他真拿出什麼火器來。他只是不敢上陣廝殺,想要躲在後頭罷了。畢竟是女真人,這年頭,女真人還有能廝殺的麼?”

在趙瑨看來,大家都已經不是什麼好料,也不必非得再分出三六九等來。

他懶得跟著兩人去唾罵賈塔剌渾,只沉聲道:“那敵軍,恐怕不是誘餌。”

楊萬失笑:“難道真是郭寧的本部?他真就傾巢而出,不顧萊州本據了?怎麼可能?”

趙瑨一指前頭:“否則怎麼解釋?”

在三人所處的距離上,看不清具體到人的廝殺情形。但三人能夠看到,賈塔剌渾所部只在戰鬥的最初時兇猛衝殺了一陣,隨即就被緩慢地、不可逆轉地壓倒。

賈塔剌渾應該是想了不少辦法。就在三將的眼皮底下,他發起過精銳甲士的突襲,集結騎士進行過側翼的包抄,似乎還在兩軍僵持的時候,藉著戰場中央的小高地,設下過圈套。

但沒有用。

舉著紅色軍旗的敵軍士卒們不斷向前,宛如猛虎。他們的死傷應該不少,但所有人全不後退,踏著鮮血和層層疊疊的屍體,蜂擁而前!

石抹孛迭兒看了半晌,只覺得手心出汗。

他在霸州平曲水寨的時候,就聽說那郭寧勇猛無敵,率百十人衝鋒陷陣,便能力斬千軍之將,阻遏萬眾之鋒,因此才入了大金國右丞相徒單鎰的法眼,被引為臂助,號曰惡虎。

當時石抹孛迭兒只覺得不服,誰還沒在北疆打過仗了,誰還沒幾分勇力了?戰場上的事情,誰又說得準,天曉得那郭寧衝陣的傳聞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廝大概是個匹夫吧!

可現在,他越看戰場情形,越覺得驚恐。

看此部衝殺的情形,彷彿深海巨浪翻騰,又如同一柄粗笨鐵錘,毫不停歇地錘擊。這錘擊談不上什麼精妙招法,卻每一下都用足了九牛二虎的力氣,讓人無法抵擋……眾所周知,那郭寧擅使的武器,便是鐵錘!

賈塔剌渾真不是對手!

他那千把人的兵力在這鐵錘面前,便如一塊捱打的鐵砧,不不,便如一塊捱打的廢鐵,遲早會被敲扁,敲碎!

莫說賈塔剌渾,便是石抹孛迭兒本人率部在前,恐怕也……

石抹孛迭兒心臟猛跳幾下,又連連搖頭:“此事非同小可,難說!”

能把軍隊用到這種程度的,恐怕真是郭寧。這支兵馬,看起來竟不是偽裝成的重兵,不是誘餌。

可他們真是郭寧的本部?

若郭寧本部在此,那就得立即向後方派出信使,以使蒙古軍本部有所應對。但……萬一錯了,大家夥兒就中了圈套……蒙古人怪罪起來,也是要殺人滿門的!

真能確認麼?

“我們合兵一處,壓上去!”楊萬咬了咬牙:“非得再試一試!”

石抹孛迭兒嘿嘿笑了兩聲。

趙瑨面色不變,也不答應。

“賈塔剌渾死了也就死了,不過,他死在戰場,我們卻不救援,只怕蒙古貴人問起來,不好交待。”楊萬又道。

這話在理。

趙瑨點了點頭:“我出一千人,兩位也各出一千人,合兵掩上,一擊即回,如何?”

三將主意拿定,號角聲響,旗幟連揮,調兵遣將。

“出兵!出兵!殺殺殺!”三千兵馬縱聲高呼,轟然向前。

戰陣之上,張弛已經站到了車陣前頭,而且足足推前了三百餘步。但他氣力盡竭,快要虛脫,一條腿還受了刀傷,損及筋骨,現在只能單腿站著。

敵軍撤退的時候,弓弩手不斷往後射擊。

張馳聽到身側傳來流矢破空的厲嘯,身體卻來不及反應,沒法躲避。一名傔從奮不顧身地撲了過來,以身遮護。那箭簇很重,扎透了傔從的披甲,刺穿了他的肩膀。

傔從立即倒地,張馳垂首看了看,卻沒力氣去攙扶了。

這種激烈廝殺,對人體的損耗極大。便如此刻,張馳握刀的手臂已經快要抬不起來,每一根手指都在微微抽搐。他的處處傷口在疼,肌肉在疼,胸肺在疼,渾身上下的汗水,便如瀑布一般狂湧,眼前更是陣陣發黑。

他身邊的將士們,大都如此。

好在敵將的部隊,已經崩潰了!

不知敵將是什麼來路。他們的裝備更好些,戰鬥素養也更高明些,刀術槍法,也比張馳這邊的俘虜和壯丁們強得多。估計那些人本都是大金的正規軍,就算鬆散荒弛,早年間的底子還在。

但他們的鬥志,熬不過張馳所部。

他們的死傷其實要少,但鬥志已無,只剩下退兵一途可走!

我贏了!

張馳搖搖晃晃穩住腳步,抹著鼻子裡不斷溢位的血,環顧四周。

適才歸屬他帶領的槍矛手和小型方陣之兵,已經摺損了三分之一,那就是三百多人!一整個張弛直屬的五十人隊,現在只剩下了十四個活人,而且個個帶傷,用武器支撐著身體,才勉強站立!

而那些死者裡頭,至少有一成,是因為臨陣動搖,被軍法隊殺死的!

許多將士從沒有見過這樣的酷烈情形,便是夢魘中也沒有。他們的神情都快恍惚了,有人咧了咧嘴,想笑,又想哭,最後只發出荷荷的怒吼聲。

這也太慘了!哪有這麼打仗的!

這樣的勝仗,真能算勝仗嗎?這樣的打法,將士的命還算人命嗎?這樣用兵,不怕將士們暴亂嗎?

張馳正喃喃地抱怨著,有傔從奔來,指手畫腳:“隊將!隊將!敵人的援軍來了!”

張馳竭力抬頭,瞪大了眼睛看。他的視野範圍內還是陣陣發黑,但終於看清了,蒙古軍的第二撥兵馬已逼近戰場……近在咫尺!

秋冬之交的時候,平野上荒草雖已枯萎,但荊棘亂木猶自橫生,地勢雖然開闊,但並不利於軍隊周旋輾轉。既然敵人正面殺到,就非得正面迎擊!

這場硬仗,避不過!

“孃的!孃的!”張馳啞著嗓子罵了兩句。

聲音不響亮,反倒逼出了滿嘴的血腥氣,衝得他自己連聲嗆咳。

死定了。

他和他的部下們,都已經沒有餘力了,無論如何都頂不住。士氣再高昂也沒有用,這一場要輸。

偏偏這次出兵,領兵官又是郭仲元這個瘋子。

這廝平日裡,待部下們挺客氣和善的,可上了戰場,翻臉比翻書還快。

這一場,要麼死在敵人手裡,要麼死在蕭摩勒的執法隊手裡。總之,死定了。

正這麼想著,身後腳步聲響。

郭仲元的部下們高舉著軍旗向前,越過了張馳所部。然後蕭摩勒的部下們向前,又越過了郭仲元所部。

張馳揉了揉眼,待要再看,郭仲元拿著金刀,站到了他的面前。

“還能殺人麼?”郭仲元問道。

張馳大怒。我在饋軍河營地與郭帥談笑風生的時候,你郭仲元還不知道在哪裡呢!怎麼就敢這樣問話!

他厲聲喊道:“廢話!我就是睡著了,閉著眼,打著呼,也能殺人!”

“那就拿著節帥的金刀監陣!”

郭仲元把張馳的短刀塞回刀鞘,又把金刀塞到張馳的手裡,抓著他的手掌,讓他握緊:“這一場,蕭摩勒居前,我次之,你部監陣!記住了,猶疑者斬!回顧者斬!退後者斬!”

張馳拿著金刀,還沒回答,郭仲元已然邁步向前。

張馳笑了兩聲,又罵了幾句。

他用足了力氣,把金刀舉過頭頂:“聽到了沒有!猶疑者斬!回顧者斬!退後者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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