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的晨霧中,徐鶴帶著顧橫波與吳德操坐船北上。

大運河寬闊的河面上,因為霧氣僅能看到兩岸影影綽綽的漕船。

隨行的縣衙三班此刻正在後艙吃乾糧。

徐鶴帶著男裝的顧橫波站在船頭看著這平靜無波的大運河,不由感慨道:“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

顧橫波笑道:“弟弟到底是男人,想到的卻是這般感慨!”

徐鶴好奇道:“那顧姐姐此時此刻腦海中又是什麼句子?”

只見顧橫波站在微風簇簇的船頭,眺望遠方緩緩念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徐鶴笑了:“原來是東坡的《赤壁賦》,嗯,雖然此文描寫的是秋景,但用在今日之運河,倒也恰如其分。不過此文後面還有一句【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不是也東坡居士懷才不遇,意有所指之詞?這也不是小女子喜歡誦讀的文章喲!”

顧橫波嬌嗔地看了他一眼道:“蘇學士其文汪洋恣肆,明白暢達,誦之唇齒流芳,怎麼?弟弟覺得女子便不能喜歡這等文章了?”

跟女人講道理,徐鶴怕不是閒的,只見他連忙佯作懊悔狀,拱手道:“顧兄說得有道理,是我狹隘了!”

顧姐姐果然抿嘴開心地笑了出來。

不過,很快他們二人就笑不出來了。

晨間薄霧散去,烈日高高掛起,艙外站不住人,兩人只好去艙內歇息。

好在這次陳華派來的禮字號官船是有前後艙的,兩人倒也不用跟三班衙役們擠在一起。

但艙內悶熱,加上後艙的衙役們吆五喝六的喝酒耍錢,著實讓兩人煩躁不已。

因為是打得海陵縣衙旗號,所以一路上都很順利。

過了寶應,河面上的漕船越來越多,甚至還發生擁堵的情況。

其中,還遇到一艘運漕糧的船隻漏水,緩緩沉入河道之中。

兩岸的漕軍和漕工們對此視而不見,甚至還有人指著漸漸沉沒的糧船笑得無比開心。

顧橫波見了,連忙對趕來看熱鬧的吳德操道:“耀臣兄,你快點叫他們救救糧食啊!這麼好的糧食,能救多少是多少!”

吳德操這邊還沒開嗓子,那邊官船的船伕就對幾人道:“別出聲,省得惹上事端。”

顧橫波聞言皺眉:“這能惹什麼事端,不過就是救些糧食上來。”

船伕看了看不遠處沉到船舷的漕船,嘆了口氣道:“運河運糧的漕船,一天不知道要出多少事故,哪裡管得過來!”

“當年造漕船時大多選用楠木,這種船結實耐用,但這些年,朝廷指派松江船廠造的船全都變成了松木,松木船容易開裂,不到五年就有傾覆的風險!”

徐鶴見這船伕頗有見識,於是好奇道:“為什麼不繼續用楠木呢?”

那船伕道:“原因很多,一是之前湖廣深山楠木較多,取之還算方便,但如今湖廣不行了,造船的大木只能去雲貴,這成本太高!”

“還有,松江的船廠可都是沈閣老家的產業,我聽說,朝廷撥付了楠木的造船錢,他們給造了松木的!那裡面的賺頭,嘖嘖!”

徐鶴聽那船伕說到沈家,想想這種做派,跟他腦海中溫文爾雅的沈宗器怎麼也對不上號。

“還有呢!”那船伕道:“漕運衙門和漕軍十二營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們倒賣漕糧,然後在運糧的過程中把船動了手腳,船行河中,撥開底板的塞子,水立刻就進來了!”

徐鶴聽到這,看著那群指著沉船哈哈大笑的人,心中頓時明瞭。

原來,不是這些人冷血、隔岸觀火,而是他們都知道,若是出頭,不知道阻了誰的財路,乾脆,大家都約定俗成,誰也別管閒事。

這樣一來,漕工、漕運衙門、漕營和靠著大運河吃飯的所有人都似乎得了好處。

可這些好處又是從誰身上剜下來的血肉呢?

是朝廷,是國家。

徐鶴突然有種感覺,這個國家病了,他沉痾難愈,不是靠哪個人便能扭轉乾坤,他需要的是一場血與火的革命,一個用人頭滾滾警戒世人的革命。

此時的他與顧橫波,早就沒了清晨時那副悠閒自得的心思,眼中全是焦慮和悲憫。

那沉掉的哪裡是糧食?

那是不知哪個府縣老農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希望啊!

第二天一早,當徐鶴起床洗漱時發現,不遠處洪澤巡檢司遙遙在望,他們已經進入了淮安府清河縣境內。

這裡不遠的甘羅城,南有淮安,東北與黃河合流,謂之清口,因為自徐州到這裡,皆是泗水故道,為黃河所奪者也,南邊就是洪澤湖,此次大水就是因為洪澤湖這個懸湖潰壩所致。

所以,這時的運河兩岸一片狼藉,屋椽浮於河面,人畜的屍體在河邊的草蕩中,都已經腫脹恐怖,至今卻無人收拾。

顧姐姐起床後看到這一幕,嚇得趕緊縮回艙內。

徐鶴面沉似鐵,咬牙切齒道:“這兩岸明明全是漕軍,為什麼不幫忙救災?”

還是昨天的船伕嘆了口氣道:“公子有所不知,漕軍為漕督所制,是不會管地方上的瑣雜事情的。”

徐鶴怒道:“這是瑣雜事情?這些原本都是些活生生的人啊,他們都是人生父母養的,如今屍首飄在河面,都已這般,若是他們自己,也原旁人如此冷眼旁觀?”

那船伕默然無語,不再說話。

這時,一旁的吳德操拉了拉徐鶴的衣袖,示意他一旁說話。

等進了艙,吳德操看了看艙外小聲道:“亮聲,我看你還是少說兩句吧?”

徐鶴皺眉道:“怎麼了?”

“你不覺得那個船伕有點……”

徐鶴聞言猝然一驚,他還真沒留意剛剛那個船伕的異常。

他原以為之所以那個船伕說話頗有見識,那是因為常年走船,積攢出的見識。

但如今細細想來,對方話語裡的那些見識,可不是一個目不識丁的船伕應該有的。

一念及此,他對吳德操點了點頭,便坐在艙中靜等下船,不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