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洛與韓瑛各自於靈山忙碌間,時光不覺飛逝,很快夜幕降臨,而兩人卻恍若不覺。

與此同時,遠在茸城建木區北,一棟坐落於花園綠茵中的樸素小屋裡,也有一位老者,彷彿與時間的流逝隔絕。

他身形佝僂,鬚髮稀疏,坐在當屋的一張小木桌前怔怔出神,宛如一尊蒙塵的陶俑,唯有身上那筆挺而華美的錦袍,為其增添了幾分生氣。

錦袍看來並不完全合身,其用料雖好,手工卻差了不少火候、肩頸、手肘等處都有瑕疵,胸前圖案也略顯稚氣,然而老人卻安然穿在身上,不以為異。

小木桌上擺了三盤家常小菜:苔菜拌蝦乾、仙釀烹豆苗、茸式燒鵝,一碟銀絲捲,兩碗毛蟹酸辣湯,一盤蔬果,兩隻茶盞一壺清茶。看似平平,卻各具奇香,且任憑老人在桌前守候許久,桌上菜餚仍不失其鮮,香味在屋內縈繞而經久不散。

桌旁則立著幾隻工藝精湛的燭臺,臺上蠟燭卻是以橙、粉色為主,且造型多是模仿各類靈寵模樣,燭光搖曳間,在老人身旁便能映出各類蜃靈的影子。

牆上掛了很多畫,大多是老人的肖像畫,畫工風格卻各不相同,從最初線條直來直去的幼兒塗鴉,到後面越發精美栩栩如生,彷彿見證著老人與畫手的共同成長。只是畫中人從來都是身姿挺拔,氣質威嚴,與桌前那形貌佝僂的老者判若兩人。

事實上,絕大多數熟悉老人的人,都不曾見識過他的這一面。

平日裡的他,絕不會穿不合身的衣服,不會吃如此淡雅的晚餐,更不會將自己所處的房間妝點得如此俏皮可愛。

這一切都是為了一個人,一個本應坐在木桌另一邊,與他以茶代酒,共享天倫的人。

然而那個人一直沒有來,所以他只能耐心等著,在小屋那宛如死寂的空氣中耐心等著。

直到一聲嗒,打破了屋中的沉寂,也讓老人散亂的眉毛輕輕一抖。

“行煙?”

來人一身絳紅大衣,曜黑長靴,兩步就從老人身後轉至身前,卻沒有坐在木桌旁,而是守在燭臺旁。因為她很清楚,那個空位並不是給她留著的。

在老人淡然的目光中,韓行煙只是輕輕點了下頭:“哥,剛剛總督府那邊託我帶話,說永州……”

老人卻說:“今晚我與瑛瑛有約,不處理公事,他們應該知道。”

韓行煙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還要等她?但她現在還是國主大人,未必記得這場家宴。”

“國主降臨化身從不會太久,我可以等。”老人說道,“而且,便是瑛瑛不記得,我也會記得。”

韓行煙卻知道,如今的國主大人,恐怕沒辦法“從不會太久”。她被困在此處,暫時還沒找到脫離的辦法。

只是此事乃絕密,就連親哥哥也不能透露半點。

然而,看著屋內那精心的佈置,象徵父女之情的手工錦袍、一幅幅畫像,以及韓谷明在生日當晚,於桌前靜待女兒歸來的模樣,她又不由唏噓。

“哥,瑛瑛她,已經沒辦法陪你太久了。當初國主曾說過,便是她以身外化身之術,為其合命補缺,也最多……”

“最多到25歲,我都記得。”韓谷明淡然應著,目光第一次從那張空置的椅子上移開,來到一張倚牆的長案上,那裡端正擺著一隻晶瑩的玉球。隨著老人目光轉去,一副溫馨的畫面從球中映出,只見一男一女相擁而立,臉上笑容似春水微漾。

那是尚未年邁的他,以及他一生最為摯愛的她。雖只是尋常合影,但被這隻獵自冥海深處的鯊蛟的眼睛記錄下的畫面,即便再過千萬年也不會褪色。

只是,眼中景色萬載不易,卻物是人非。曾經恩愛的情侶,只有一人還活下來。

韓谷明說道:“昔年,國主以身外化身的神通,為不曾出世的瑛瑛合命補缺,塑魂凝魄,讓她能有二十五年陽壽,這是莫大的恩情,我不會奢望更多。只是,在瑛瑛的魂魄消散前,我會認真陪她走到最後。”

韓行煙許久許久,才嘆出一口氣:“以往國主只是每九百日,降臨化身,以維繫魂魄的靈性充盈,這還是第一次,她主動降臨過來,要以韓瑛的身份行走。”

韓谷明說道:“瑛瑛的命都是大人給的,暫為大人的耳目手足,也是應有之義,瑛瑛本人也不會反對。”

韓行煙勉力露出一個輕笑:“是啊,她事後怕是還要興致勃勃地找我詢問細節,她平素最喜歡國主大人,就連飛梭裡都擺了大人的玩偶,只是卻非人形玩偶,多少有些不敬。”

對於妹妹的這番玩笑,韓谷明只輕輕點頭,示意聽到了。

片刻後,老人移開了話題:“你今日怎麼也來得遲了?”

韓行煙說道:“我畢竟兼著內務府提勤官的差遣,那邊剛出了點岔子,說書庫裡又少了幾本舊世抄本和圖紙,莫雨……莫雨大人怪罪下來,便是遠在茸城的我也要跟著整改。”

“莫雨啊。”韓谷明沉吟道,“其人性痴,唯忠於國主一人,是個好下屬,卻不是個好上司,你這提勤官的差遣,不做也罷。”

“還好,莫雨大人除了嘮叨些,倒沒真的苛待過手下人,提勤官這個身份還是很方便的,我暫時還想兼著。”

韓谷明卻冷笑一聲:“是你想,還是餘萬年想?”

韓行煙面色卻也轉冷:“哥,你又想舊事重提?”

韓谷明說道:“我只是想提醒你,餘家現在已經走得偏了。茸城拓荒,並不是看起來那麼簡單!國主大人將此大略定在茸城,有一半為了讓盤踞此地五百年的韓家能順利退場,帶著那些盤根錯節,敲骨吸髓的舊勢力一道退場!而我受國主大恩,早已決心誓死配合。波瀾莊若是看不清現實,仍執著於利之一字,那就是在螳臂當車!”

韓行煙沉默了很久,才說道:“我知道了,我會和他說。”

“呵,他若能聽得進去,又何必你去說?”韓谷明不以為然,但也知道這個話題再聊下去,兄妹二人勢必交惡。

於是他只能看著眼前仍溫熱的小菜,不由發出一聲疲憊的嘆息。

而嘆息聲中,一個清脆的嗒,顯得格外刺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