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瑞拉粘在邊上,問長問短,讓格雷特的診斷過程進度大大拖延。五分鐘能看完的胸部平片,十五分鐘過去了,他才講了不到一半。

羅瑟伽王子敢怒不敢言。那啥,對於遠道而來的精靈族客人,還是要保持風度的。何況又不用他做什麼,他只需要安分端坐,當好工具人就行。

然而,在場的其他牧師們——

就對精靈遊俠感激零涕,恨不得把她供起來拜了。

“你在畫什麼呀?”

“正位胸片。”格雷特頭也不抬,筆下刷刷刷刷,刷刷刷刷——

就可憐,以前讓患者去影像科拍個片子,這邊還沒走回門診部,那邊胸片已經上傳到門診醫生的電腦上。資料庫裡滿滿當當都是片子,需要調閱、需要研究,只愁片子太多,不愁片子太少。

身在福中不知福,穿越到這裡,胸部平片什麼的,需要自己一張一張畫下來,才能積累資料了!

“肺門陰影擴大,密度增高……肺門是哪裡?”

“那,”格雷特用筆尖點點紙面中心,“第二肋和第四肋之間的這個位置。”

這裡是肺動靜脈,支氣管動靜脈,淋巴管,神經,主支氣管進出肺部的地方。凡是構成肺門陰影的任何器官,組織有病變均可以導致肺門陰影增大……

當然,這些內容,就不必和賽瑞拉說了。再說下去,弄不好要找個矮人細細解剖了,才能給她完全講明白。而銀龍少女會不會為了滿足好奇心,二話不說去抓一隻矮人,格雷特完全沒有把握。

賽瑞拉看看紙上畫圖,再眯起眼睛,去看羅瑟伽王子。跟著,維格蘭踮起腳尖越過格雷特肩膀,仔仔細細看紙上畫面,再跑去王子身前,對照畫圖細看。接下來是第二個矮人牧師……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

“肺紋理增多……怎麼看出增多的?”

“和正常肺葉對比。”

“哪裡有正常肺葉?”

“你看上半部分,是不是紋理稀疏一些?”

“我還以為是他衣服的條紋!”

格雷特呵呵。身邊矮人牧師們再次魚貫而過,輪轉一圈。羅瑟伽王子的臉色又黑了一層,格雷特笑眯眯地看著,心裡默唸:

制怒、制怒……大怒傷肝,你這臉色黑得,都快要肝病面容了嘿~~~

格雷特運筆如飛,畫完肺部輪廓,繼續畫陰影。這個就不能純靠記憶了,畫幾筆,看一眼;畫幾筆,再看一眼。這工作雖然繁瑣,卻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哪裡的病變最嚴重,是I期塵肺還是II期塵肺,有沒有2cm以上的肺大泡,有沒有看著像肺結核的東西,有沒有可疑的腫瘤樣物體……

就靠這一雙眼睛細看,一支筆記錄了!

賽瑞拉屏住呼吸,在一側旁觀。等格雷特一筆一筆,細細畫完,開始寫結論,才挨在他身邊小聲念出來:

“有總體密集度1級的小陰影,分佈範圍至少達到兩個肺區……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密集度1級?多大算小陰影?還有肺區……這不是隻有兩個肺嗎?”

“哦,肺區是這樣分的,你看,從最上面,到最下面——”格雷特耐心很好地在羅瑟伽王子身上比劃,六個腦袋隨著他的指尖,一起抬頭,一起低頭:

“……劃一條直線,分為三等分,就是上、中、下三個肺區。左右兩個肺,就是六個肺區。小陰影是不到10mm直徑的陰影……”

“可是你畫得好大!”

“哦,這個不是在紙上量的,是要和標準片比的。”

“標準片呢?”

格雷特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標準片麼,人類的標準片,是上學時候、工作當中死命背下來的;矮人的標準片,是他檢查了幾百上千個矮人,讓伯納德拿著【無盡墨水筆】站在他們後面,一眼一眼偷看,總結、腦補出來的……

唉,也幸虧他是急診科醫生,也幸虧他們老主任要求得嚴。用老主任的話說:

“急診科醫生,什麼都得會一點兒。心電圖靠心電圖室的醫生去看,胸片靠影像科的醫生出報告,別人的報告出來了,你的病人也死了!”

格雷特懷念地想著。自己掛了,不知道誰頂上去。急診科本來就留不住人,之前還走了兩個,他再一掛掉,弄不好要老主任親自上——老主任都63歲了,眼看著就要退休返聘了……

他眉眼微彎,放任自己散開思緒,回憶了一下老主任的音容笑貌。再回過神來時,五個矮人擠擠挨挨湊在身邊,一人手裡捧一本本子,一筆一筆,畫得額頭冒汗。

踮著腳,伸著脖子,肩膀挨著肩膀。一邊畫,一邊還要奮力屏住呼吸,免得熱熱的吐息噴在格雷特脖子上,招了他厭煩。

格雷特忽然心裡一軟。

——大容量全肺灌洗術,這種操作對他來說,不過是偶爾動了惻隱之心,順手搞出來的;與它重要性相似的,或者更加重要的東西,實在太多。但是,對這些矮人牧師來說……

這種技術,就是他們同胞的生命和健康。

“你們不用這樣畫。”他嘆息了一聲,隨手抽出幾張紙:

“我複製給你們。”

白紙翩翩,飛舞如蝶,一眨眼就被墨跡侵染。

正位胸片,側位胸片,取痰細胞做細菌培養。格雷特竭盡全力,做了一切他能做的檢查,至於凝血功能什麼的就只能——

“羅瑟伽,你在手上劃條小口子——很小很小的一條口子就行,我看看多久止血……”

沒有現代實驗室,沒有一切儀器和藥劑,就只能這樣土法上馬……什麼?傳染病四項?

啊哈哈哈,這就只有期待矮人的生活並不混亂了……至於傳染醫生的可能性麼,之前那麼多外科手術都做了,不差一個洗肺。

無論如何,所有能做的檢查,結果都還算是不錯。整整一天的準備之後,第二天清早,一根碧綠的藤蔓,無聲無息鑽進羅瑟伽王子肺裡。

“原來是這樣啊!”銀龍少女全程站在格雷特身邊,佔據了最好的視野:

“就是把水灌進去,然後再吸出來唄!哎,你怎麼不多灌點兒?多灌點兒,洗得也乾淨些啊!”

“大小姐,那是肺!活人的肺!灌太多要漲破的!”格雷特吐了一句槽,頭也不回,對身後的矮人牧師道:

“生理鹽水要無菌,否則,容易引發肺內感染——你們記住,輸入肺裡的生理鹽水,事先要沸騰半小時,無菌操作我以後再單獨講;

注意溫度,輸入體內時,控制在攝氏34到37度,太高肺部會不舒服,太低會引發痙攣;

要注意液體量,不能確定的話,就用秘法眼看一看,液麵有沒有高過支氣管,再用【偵測魔法】看看肺部……”

身後刷刷看似簡單的一個操作,需要注意的關鍵點,至少有十幾二十個。從受術者應該仰臥還是側臥,到插管時的注意事項,再到給氧氣的濃度和速度……

每一個要點,都關乎手術的成功率,甚至關乎受術者的性命。

格雷特是真的不知道,那些光輝之主教會的牧師什麼都不瞭解,是怎麼敢強行上手術的——或許,他們找到了另外一條技術途徑?

光輝之主教會的牧師們,正在鬱悶當中。傑洛尼大主教尤甚,指著克林德主教低垂的腦袋,狂風驟雨般訓斥:

“你是怎麼搞的?反覆告訴你要小心、要小心,不要弄出人命,選人要選好控制的,你怎麼還捅出這麼大簍子?嗯?你就懶到這個地步,洗完肺的人留下多看幾天,看著他們不要出問題,這你也做不到?”

如果格雷特聽到他這一番話,一定要給他鼓掌。——患者但凡可能有危險,一定要住院觀察幾天,如有必要,塞進ICU。洗肺出意外,可能是手法問題,不留院觀察,那絕對是態度問題……

“死了的那個人,他弟弟的信仰並不虔誠,這你也不知道?!現在事情鬧出來,我們都不能在外面傳教,你要怎麼彌補?”

“大主教閣下。”克林德主教單膝跪地,腦袋垂得低低的。哪怕心裡有驚濤駭浪,他也不敢抬起頭怒吼一聲,甚至還要儘可能恭順:

“現在的當務之急,是保證我們的人選王成功。只要選王成功,黑巖部族借新王之勢,順利入住王廷,接下來,我們就可以慢慢影響這些矮人,宣揚吾主的榮光。”

“說得容易!——你打算怎麼做?”

“選王戰上,候選人除了事先打造的鎧甲,禁止穿戴其他裝備,也禁止接受施法者加持。但是,並不是沒有辦法預先做準備,提高候選者的戰鬥力。”

“你是說?”傑洛尼大主教眉目低垂,八風不動。克林德主教微微抬頭,飛快地瞥了一眼他的神色,再次深深低下頭去:

“虔誠者的印記。——為此,我願意獻出我的鮮血。”

虔誠者的印記,脫胎於魔法刺青,以及野蠻人的某種刺青。多年以來,裁判所南征北戰,著實搶了不少好東西,也魔改了不少好東西。這種刺青,可以刺激受術者的肌體,增強力量、敏捷、痛苦耐受能力,抵禦負面效果等等……

效果強度與刺青面積正相關,唯一問題就是,它的主材料,是聖職者自願獻出的鮮血。

“既然你自願,那麼,就這樣吧。”傑洛尼大主教聲音漠然,不悲不喜:

“最近幾天,你閉門祈禱,調整一下身心狀況,儘可能讓自己靠近吾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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