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甲戰士一番流暢的應答之後,又向王洛拱手欠身,便低下頭,和神梭一道飄至一旁,為王洛讓開道路。

但與此同時,戰士心中卻略有忐忑。

剛剛,他親自下令,將神梭破荒炮對準靈山山主,只差一點——若王洛現身再晚半秒,他就要當場開火……雖然說他們這些前線將士也只是在正常履行職責;雖然說王洛一向的好說話。但錯認友軍的事終歸可大可小,所以……

忐忑中,卻聽王洛開口問道:“所以,你們為什麼會把我感應成闖陣的化荒之物?而且緊張到第一反應便是下令破荒炮解除保險,險些就當場開了火?我這野營帳篷,看起來那麼值得警惕嗎?”

玄甲戰士當場就是臉一黑,心道果然是禍躲不過,只得再次站出來,向王洛拱手一禮,解釋說道:“山主恕罪,剛剛我們一行人準備啟程時,我依照軍律,以神識連線了周邊樹眼,以確保行軍視野。然後就恰好感應到一道極其微弱的荒蕪氣息,自邊界處闖入。”

王洛聞言,不由皺了下眉頭。

他駕馭紅雲迴歸時,為了避免引動百里山壘的自動反擊機制,已非常仔細地收斂了帳篷內外的荒毒。他那顆萬妙錘鍊的荒嬰,對力量的操控堪稱細緻妙絕,即便是施破城滅邦之法時,也可將荒蕪的氣息牢牢收斂在體內,絕不外漏半分。何況他只是清理帳篷上的一些浮塵?

經王洛之手清理過的帳篷,理論上比浸入拔荒池還要乾淨,又怎麼會引動邊界樹眼的警覺?

而那玄甲戰士仍在解釋:“當然,樹眼捕捉到的荒蕪氣息非常微弱,依照常例,這般微弱的結果就算忽略掉也無妨,但我們之前才因為一個小小的意外而導致神梭墜落,實在不敢大意。而後來神梭起飛攔截,便看到引發警報的竟是一頂野營帳篷……畫面看似無害,卻著實荒誕到讓人心裡發毛。所以我便想著此事寧可加倍小心,也不可疏漏,反正,反正這個時候會出現在邊界周圍的,又能是什麼正經人呢……”

說到此處,那玄甲戰士儼然已是自暴自棄,任憑處罰。但王洛聞言卻不由一樂。

“猜得挺準,那帳篷裡的確不是什麼正經人,就算被你一炮轟了也是死得其所。所以你也無需忐忑,身為前線將士,小心謹慎是好事。此事你非但無過,反而有功。”

王洛說著,更是上前一步,拍了拍戰士的肩甲,頓時讓這年輕而滿腔赤誠的戰士感激涕零。

而在充分鼓勵過對方的盡職盡責後,王洛才步入正題,問道:“當時你是連線樹眼,方才察覺荒蕪氣息的,對吧?那麼樹眼的讀數你可還記得?”

玄甲戰士愣了一下,連忙點頭,從儲物袋中摸出一枚指尖大小的樹脂。

依照定荒軍律,拓荒前線所有來自樹眼的警訊,都會將詳細資料收錄於特製的建木樹脂中,以便事後檢驗。王洛接過樹脂,神念沉入,以特定的法訣破開禁制,便看到了一片令人眼花繚亂的數字。

這些數字對於絕大多數人而言都形同天書,就算以律部下發的解碼盤將樹脂內容簡化一遍,其簡化版也足以讓人看的頭疼,最多對照著手冊上的幾組特殊識別碼作簡單判斷。

但是,若有人深入研習過相關數法,神念也足夠強大,便能以一己之力從這數字的海洋中敏銳捕捉到關鍵之處。

而無疑,王洛正是這樣的高手。

無需解碼盤輔助,王洛以自身神念將樹脂整個包裹住,並在一瞬間就找到了那組引起邊界樹眼集體警覺的時點。

的確,正是自己駕馭紅雲,託著帳篷進入定荒結界的那一剎那。當時,周邊至少有上百隻建木樹眼齊齊瞥來目光,只是絕大部分都很快就又閉上了眼睛,只有一兩株樹眼向後方發去了一個可有可無的警示。

的確如年輕的戰士所言,那只是個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警訊,遇到性好擺爛的說不定還要回去向上級抱怨,要求降低邊界樹眼的敏感度,少發些擾亂人心的假警報。

但這些微的異樣,落在王洛眼中,就格外醒目了。

理論上,被他清理過的帳篷,就不該引起任何警覺!至少在王洛自己的神識中,帳篷內外是絕找不到任何外洩的荒蕪氣息的。

但是,遍佈邊界的建木樹眼,本質上是以天道律法網路舉國之力的當代仙蹟,每一顆樹眼都是仙蹟的組成部分。看似其貌不揚,但在洞察敏銳性上卻是毋庸置疑的最權威。無論是精度還是廣度,樹眼都遠超人眼。

即便是王洛,也絕不會挑戰樹眼的結論。

而就在他細細咀嚼這樹眼中的海量讀數時,卻聽身後帳篷裡,傳來一聲不安的呼喚。

“王山主,泉兒她的狀況有些不好……”

“我知道了。”王洛搖搖頭,意識到當務之急的確不是解讀樹脂上的異常讀數,便將讀數牢記下來,又將樹脂交還給年輕的戰士,便準備揮手作別。

只是臨行前,卻又想起一事。

“對了,前線可有軍醫?”

戰士愣了下,連連點頭:“當然有!山主您受傷了?我這就叫人來……”

話音未落,神梭中已躍出一道自告奮勇的虹光,卻是一個熟悉的面孔——常斐然隊中的醫生宮道子,不知為什麼跑到了這一隊人中。此時也是一臉焦急關切。

“山主您怎麼了?這神梭上有百味青囊和建木樹液,我可以為您緊急處置傷情!”

王洛無奈道:“要正經一點的杏林高手,能活死人肉白骨的那種。”

宮道子愕然,失落,擺出遺棄寵物的嘴臉,低聲道:“要說頂尖的杏林高手,我的老師海青雲剛剛抵達山壘要塞。”

“好。”

海青雲之名,王洛也是有所耳聞,他稱得上如今仙盟的頂尖大夫,而且擅長的領域恰恰是處理各類殘肢斷臂的外傷,相傳就連粉身碎骨,只餘下殘魂的屍體,都能被他修復得整整齊齊,令原主完美地借屍還魂。其手段之絕妙,一度為他贏得了縫合怪的美譽。

那麼接下來,就但願這位縫合怪能將舒泉的屍體縫合齊整了。

——

在碧玉般的闢塵神梭護送下,舒泉的帳篷很快就被運到了百里山壘以東的山壘要塞處,降落在了一片提前清理出的空地上。

而那裡早有人在提前等候著:前線山壘指揮關定南,以及臨時前來視察的元帥關鐵軍都在其中。只是,當仁不讓站在首要位置的,卻是個身穿雪白長衣,神色一絲不苟的年輕人。

他看來約莫二十出頭,與王洛年齡相當,氣質卻似雪山玉雕一般清冷凜人。而體內則有一顆生機勃勃的元嬰,似心臟一般規律跳動著,捲起一道道海潮般的真元波動。

此人正是祝望的醫道聖手海青雲。

見到海青雲本人,王洛暗暗點了下頭

雖然此人看起來年輕,但他在仙盟成名已逾百年,救死扶傷不計其數,就連元帥關鐵軍也曾受過他的救命之恩——所以才會甘願站在他身後,以尋常後輩自居。至於海青雲這副年輕的面容,不過是醫者造詣精深的證明罷了。

看到王洛,海青雲只是點點頭,並無客套之意,隨即目光瞥向王洛身後的帳篷,皺起眉頭問道:“這麼嚴重?”

見他能憑藉一頂帳篷就判斷出情況嚴重,王洛心中又是暗讚一聲。

確實有些本事。

王洛之所以從荒原迴歸靈山這一路上一直都帶著這頂帳篷,當然不是因為喜歡。而是舒泉的情況已經嚴重到了禁不起半點波折的地步了。她在帳中毒發、溶解,雖被王洛以強硬手段鎮壓定型,但其實……當時已經有部分血肉精魂散逸開來了。

那些散逸的部分,如今就在帳篷裡。

海青雲皺著眉頭,繞帳篷踱步一圈,雖未走入帳中,但內裡情形已經盡數收入眼底,他沉思片刻,抬起眼皮問王洛道:“山主,你應該不是在開玩笑吧?”

王洛反問:“何出此言?”

“嗯,不是便罷。”說著,海青雲眉頭更加緊鎖。

一旁,宮道子悄然走到王洛身後,密語解釋道:“山主大人,老師他初成名時,曾經被別有用心之人整蠱過,對方拿來一具幽冥道煉製的人體傀儡,切碎後裝作屍體交給老師,希望老師能令屍體起死回生……那一次老師險些嘔心瀝血,過勞而亡。”

說著,宮道子自己也不由咋舌:“所以,山主你的這位病人,已經跟切碎了的血肉傀儡差不多境況了嗎?”

王洛想了想,反問:“若真的只是像切碎了的傀儡一般,伱老師會特意開口向我確認嗎?”

宮道子搖頭:“不會,他只會默默將傀儡修復如初,再為其注入生機,令其宛如活人。以此手段來體現自己今非昔比,已擁有了真正足以逆轉生死的醫道神通……等等,也就是說現在情況,比碎傀儡還糟?”

說著,他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那,那病人是怎麼活著的?”

此時,海青雲冷哼一聲:“當然是因為有王山主用大神通為其苟且續命,如此情形竟能吊住性命,真是讓人眼界大開。那麼我也不能讓山主這一番辛苦白費,就試著縫上一縫吧!”

下一刻,海青雲身上白衣就轟然散開,彷彿金鹿祭上燃放的足以點燃整個夜空的閃耀煙花,化作無數條盛開的細細白線。每一根白線都彷彿自有靈智,在空中自在地旋舞一週後,便轉頭飛向了那頂野營帳篷。

然而這億萬條白線,卻都在接觸到帳篷的剎那停了下來,繼而做出逡巡難進的姿態來。

海青雲雙目半閉,神識已全部用以駕馭絲線,再以絲線深入探查帳中舒泉的傷情。片刻後,他睜開眼,已略顯疲色。

“傷者堪稱形神俱滅,屍骸溶解崩離,碎片如恆河沙數,落到此世任何一人手中恐怕都已無藥可救。偏偏卻是送到了我面前,也是一種命中註定了。”

王洛聞言,問道:“有救?”

“當然有——理論上。”海青雲認真說道,“我五年前將一手織命術修至大成,已有化腐朽為神奇的能力。但此大成之術的威能,遠在我個人修為之上。理論上這是大乘真君的本事,以我區區元嬰之身,便是藉助再多的天材地寶、神通法陣也難以窮盡奧妙……好在此事也非我一人之事。宮道子,為我連線太虛,掛起雲旗。我要召集老傢伙們一道會診了。”

宮道子被點了名,頓時興奮不已:“是,老師!”

眼見海青雲要大動干戈,關定南非常知趣地點了下頭,開始指示要塞將士們為其進一步清理場地,佈設陣法。而百里山壘要塞中,陣法人才最是充裕。不多一會兒,以那野營帳篷為核心,一道方圓百米的圓形大陣就被擺了出來。海青雲立於陣眼,背後一面半透明的雲旗無風自揚,而片刻後,陣中便陸續投映出若干人物虛影。這些人形貌各異,有男有女,卻無一例外都是和海青雲幾乎齊名的醫道聖手。

“呵,難得見海兄掛起雲旗,搖人助拳。能讓海兄都束手無策的,不會又是什麼整蠱節目吧?”

一名鶴髮童顏的老者,一入場便自來熟地以玩笑口吻打起了招呼,只是片刻後,隨著海青雲將舒泉的情況沿太虛分享給眾人,老者的面色立刻就凝固下來。

“這……這也能救?”

“是啊,都這模樣了,還不如找幽冥道的人給煉成傀儡呢,說不定儲存的還能完整一點。強行施救,就算有織命術,實操中若稍有不慎,也要落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在一眾唱衰聲中,海青雲淡淡開口,下了結論:“召集各位相助,就是要化不可能為可能。此事若成,我等皆可留名青史。”

“呵,的確是你海青雲會做的事,我雖然不奢求什麼青史留名,但能讓你欠我一個人情還是不錯的。此事算我一個,織命術開啟後,我這一身本事就任你指揮了!”

“也算我一個。”

“嗯,我也加入。”

轉眼間,陣中人便統一了意見。雖然事情難如登天,但救死扶傷之人,從來也都不憚於行逆天之事。只要主陣之人海青雲有信心,其他人自然沒理由打退堂鼓。

而眼看一眾醫道聖手,赫然擺出眾志成城之態。關定南也指揮要塞中的調律師們,為大陣主持增益,更連通了地脈靈力,確保這些醫生們能放手施為。

於是,在短短片刻時間裡,這山壘要塞前,就集合起了一支真正足以逆天改命的力量。

在場所有人都深信不疑一件事:就算帳中之人真的只剩下滿地碎屍,片刻後也一定能起死回生,復活回來!

然而,片刻後,等待眾人的卻並非理想的結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