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玫瑰街道

她該看到什麼？

被那句話說過後，陸凝下意識地就去思考了一下這句話的意義，緊接著她就感覺自己的手指有些僵硬，彷彿已經黏在了攝像機上，鏡頭不受控制地跟著主角的路線開始偏移，那其實並不是陸凝這個機位需要拍攝的部分。

可是導演沒有喊停，不，陸凝不確定現在的自己到底能不能聽到導演的聲音，她只能聚精會神地看著螢幕裡的拍攝畫面。

主角以一個僕人的身份混入了府中，當然不是從正門走的。柴英的演技不錯，至少從拍攝的角度來看確實演繹出了一個謹慎地貼近仇家的復仇者的神貌。但很快，陸凝就看到鏡頭裡出現了不存在於現實當中的事物——一個人。

他穿著和戲服一致的衣服，也站在僕從的人群當中，但現實中並不存在這樣一個人。陸凝無法看清楚他的面容，就像是被毛玻璃遮蓋住一樣模糊不清。如果她嘗試調節鏡頭的焦距，其實可以發現那張臉能夠用這個方法變清晰的，可陸凝還是選擇了按兵不動。

那個人扭頭看了陸凝一眼，彷彿在笑。模糊不清的面龐在嘴的位置扯開一個裂口，“他”抬起手指，輕輕往旁邊指了指，陸凝將目光往那邊看過去，發現那裡是院子的一個角門，也正是主角進來的那扇門。

“卡。”

尉詹忽然喊出來的一聲，讓陸凝恢復了自己對身體的掌控。尉詹擺了擺手，讓人們先歇息一下，自己則開始看剛剛拍下來的一段，看看有沒有可以更好一點的地方。柴英和另外幾個主要角色也湊了過去開始討論。

陸凝思索了一下，找到旁邊的柯道琳，低聲對她說了一下剛剛見到的事。

“你準備按照那種東西的指示走？”柯道琳沉思了一下，“這可能是開啟局面的道路，也有可能是一條不歸路，而且後者的機率更大。”

“我知道，但是我想試一試。”陸凝說，“既然對方主動邀請，我們也不能示弱。”

“四點之前。”柯道琳看了一眼手錶，“如果你沒有回來，那我就會想辦法找到你，聯合所有遊客。”

“謝謝。”

做好準備後，陸凝就迅速走到了角門旁邊，她往外面看了一眼，沒有異常。她深呼吸了一下，然後一頭從角門衝了出去。

=

呼吸。

街道上的黑色石板上浸著水，潮溼的氣息中滲透著濃烈的香味和臭味。香氣彷彿是調配失敗的劣質香水，而臭味則彷彿糞便一般令人作嘔。

陸凝記得在哪裡看到過，將臭味稀釋千萬倍之後，便能夠得到香味，二者系出同源。只不過現在她想這些亂七八糟的做什麼？

花了幾秒鐘的時間，陸凝才能認知到現在所在的環境。

一座黑色和灰色為主基調的城市，街道非常寬闊，至少也是現代四車道的寬敞程度，但街道兩旁的建築卻是比較破敗的狀態，也不是那種純粹的廢墟，只是給人直觀上就覺得都是年久失修的樣子。建築物都是磚石結構，風格不太統一，因為天空暗沉，往前只能看到大約二三十米遠的程度。而在這個視野範圍內，她只看到了一個活人。

一個骨瘦如柴的乞丐，蹲在一段彎曲的臺階上。他只有腰部以下圍著一塊髒汙的破布，頭上裹著一根灰色的頭巾，蓬亂的鬍鬚垂落在胸口，一雙渾濁的眼睛向上翻白，隔著很遠就能聞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酒精和氨水的味道。無論如何，他是目前陸凝能找到的唯一一個人，她便走了過去。

乞丐翻白的雙目瞪向了陸凝，他發出了一些像是溺水的人發出的咕嚕聲，聲音堵塞而沙啞，用了好幾秒鐘的時間才變成了能夠被人聽懂的音節。

“一個人……一艘船……哦，哦。”

“什麼一艘船？”陸凝問道。

乞丐發出了嘿嘿的笑聲，他輕輕拍打著手掌，然後指著陸凝喊道：“你是一個人嗎？一個人來到了這種地方？”

“這裡是什麼地方？”陸凝問。

聽到這個問題之後，乞丐花了半分鐘的時間“思考”，然後伸手指向了對面屋子上一塊已經髒汙的掛牌。

掛牌上面有一朵玫瑰的圖案，如果不考慮上面的汙漬，那麼看上去這個圖案還挺精細的。

“玫瑰……玫瑰街道。”乞丐低聲說道，“停泊，心靈，失去了錨點的船，會消失在港灣之中。你……你是一個人，一個人能夠來到這裡？”

“一個人為何不能來這裡？”

“錨點，太過容易失去。你喜歡這裡嗎？我不是很喜歡，但是找不出回去的道路，就像是迷霧……”乞丐喃喃自語，“我能看到你身上有一個錨點，很牢固，也不夠牢固。一個人，一艘船，這裡不是港灣，這裡是墓園。”

陸凝微微嘆了口氣，指著那個掛著玫瑰掛牌的屋子問道：“那間屋子裡有人嗎？我可以去敲門嗎？”

“敲門……玫瑰，玫瑰小姐會把你撕成碎片的。”乞丐笑了起來，“你想要停泊嗎？那麼應該往前，更加安全的地方。南丁格爾，那裡有南丁格爾。”

“也就是說可以敲門，但是存在風險了？”

陸凝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瘋了，真的在認真理解著這個乞丐的每一句話。她能夠聽懂一些隱喻，不過更多的東西還是像瘋話。

“紅的，紅的，玫瑰的顏色，都是紅色的。玫瑰小姐，尖利而迷人的玫瑰小姐……嗚……”乞丐竟然開始哭泣了，陸凝見無法繼續溝通，只能搖了搖頭，轉身走向了玫瑰掛牌的屋子門口。

門前有一股乾淨的血腥味。如果要類比的話，就像是醫院之類的地方，人類透過某種工具來有序使用血這一道具，並不會給人帶來恐懼感。陸凝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產生這樣的感覺，不過她也只是稍微停頓了一下，就抬手敲響了屋門。

三聲輕響之後，重歸寂靜。只有身後乞丐的嗚咽聲，陸凝沒有繼續敲下去，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像是和屋子裡的人有一定的聯絡一般。她知道對方正在走過來，甚至……能感覺到對方的腳步，踩在舊地毯上的感覺，手中握著東西的感覺，她的眼前就是房門。

陸凝後退了一小步，門猛然被人從裡面拉開，一個穿著有玫瑰花紋圖案睡袍的女性站在門口，她的手上捏著一把美工刀。

“嗯？”

雙方同時發出了一聲訝異的輕哼。

毫無疑問，陸凝面前這個人有著和自己近乎完全一致的容貌，最多是小了幾歲的樣子。而對方也認出了陸凝的容貌，手上的刀子也停在了揮動一半的狀態。

“你居然長得和我一樣。”“玫瑰小姐”的嘴角勾起一個惡劣的笑容，“看著真是讓人感到不快。”

“看來你是一個可以正常溝通的物件……不，我想我們或許有著更加深刻的聯絡。”陸凝並不理睬對方話語裡的惡意。

“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如果沒有聯絡才是奇怪的。不過這不妨礙我看著礙眼，也許我應該剝下你的臉皮掛在門口，來提醒那些敢隨便敲門的垃圾！”

玫瑰小姐將美工刀直接刺向了陸凝，但是她看上去好像不會什麼武術，陸凝輕鬆地後發先至抓住了對方的手腕，然後一扭之下就奪過了對方手裡的刀刃，隨後腳下一絆，卻不料玫瑰小姐身體一滑，立刻從她的鉗制中掙脫了出來，向門裡一縮。

“原來是有幾分身手的傢伙，不過你這樣的人我也已經對付過不少了！”

“我們隨時可以打，不過在那之前，我希望你能給我講講這裡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已經能感覺到你體內沸騰的力量了，你對我就毫無所覺嗎？陸櫻？”陸凝平靜地說道。

“玫瑰小姐”忽然愣了一下，然後眯起眼睛仔細端詳了陸凝一番，臉上的狠戾倒是消退了不少。

“我沒想到會是你。”

“我也沒想到能在這裡遇到你。”陸凝聳了聳肩，“就當成是售後服務吧，是不是應該回答我一下你過得怎麼樣，為什麼會在這裡？”

“因為這裡是玫瑰街道。”陸櫻收斂姿態，給陸凝讓出道路，“進來吧，任何一個迷途在這裡的人都容易永遠消失，你就算死了也沒關係，但最好不是在玫瑰街道上。”

“為什麼？”

“一艘沒有錨點的船，最後會變成幽靈船的傳說。”陸櫻輕聲哼唱著，“小心那些茫然的靈魂吧，它們不斷攫取，只是為了搶奪永遠得不到的東西。”

“這是什麼歌謠？”

“流傳在碎墟上的歌聲，據說是一艘幽靈船上飄蕩的。”陸櫻將陸凝帶進一間陰暗的房間裡，然後打了一個響指，牆上忽然擦亮了一蓬火星，點亮了一盞掛在牆上的油燈，為房間裡帶來了一些昏暗的光。

陸凝注意到，這件房屋裡所有的事物上都有劃痕。

“你的超能力……”

“我當然還保留著，說起來這一點還是有必要謝謝你的，畢竟沒有你，我自己根本不可能取得這樣的超能力。對了，我現在命名它為【創面雕琢】，因為我已經成長了，也不打算使用你給的那個名字了，如何？”

陸櫻的性格依然糟糕，陸凝早就知道她本質上就是一個惡人，只是陸凝不在乎她那點惡性而已。

“我離開之後，一切都還給你了，你喜歡怎麼做是你的自由。現在我只想知道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玫瑰街道？還是你剛剛說的碎墟？我需要一個解釋。”

“如果你要一個太具體的解釋，我是沒有辦法給你說明的。因為連我也只敢在這裡藏身，只要我敢離開這間屋子一公里以上，我的安全就得不到保障。”

“那麼危險來自何方？”陸凝順著問了下去。

陸櫻從旁邊提起一個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已經冷掉的茶。

“這裡是海港。”

她將杯子放在桌上，並沒有給陸凝也倒一杯。她的臉色有些陰鬱，手指不斷在茶杯邊緣摩挲，過了好半天，才繼續講了下去：“一般來說，像你這樣的孤身一人是不能進入海港的，你們位於你們的內陸，你們和這裡有著天塹阻隔，除非你是被人引渡到這裡來的。”

“很有可能，不過排除那個，海港是怎麼回事？”

“我不能描繪。這裡很大，但是已經過於接近出海的地方了。這裡是最後一個錨點，或者說公用的錨點。那些迷失、漂泊的傢伙必須依靠這一絲聯絡維持著正常，如果錨點斷裂的話，他們就會變成海上漂浮的未知存在，我們稱呼為幽靈船。”

“你說了太多我不知道的東西。”陸凝指出來。

陸櫻冷笑：“你不需要知道，知道的東西多了反而糟糕，明白嗎？連我都不敢去了解，你初來乍到又為什麼要刨根問題？你自己的錨點還沒有失去，你還能回到你的內陸去。”

“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回去。而且我不算是誤入這裡的，一定有那個‘引渡’我的人，我不應該搞清楚他有什麼目的嗎？”

“不應該。”陸櫻斬釘截鐵地說道，“這是看在咱們兩個認識的面子上，無論那人是誰，你都不要管了，好好生活在你的內陸，最好永遠不要來港口這裡。”

“如何回去？”陸凝見她堅持，便放棄直接提問。

“你最清晰的錨點定位了你的道路，陸凝。”陸櫻咧嘴笑了，“而你就有一個非常清晰的，當然，你看不到，因為你的思維還是正常的，距離我們太遠了一些。我可以幫助你，不過我不能白幫人——實際上我沒殺了你已經和平常的我很不一樣了。”

“你的狀態和我們分別的時候相比更加糟糕了，不過既然你沒有求援，想來也是不需要我的幫助的。對了，我還有個問題。”陸凝又說。

“什麼？”

“外面那個乞丐，最後說了一句‘那有南丁格爾’，很巧合，也不算特別巧合對嗎？夜鶯與玫瑰，我想知道那位南丁格爾究竟是誰？”陸凝問道。

“你知道的哦。”陸櫻拿起茶杯，“當然是那位，不對，是那群已經失去了個體意識的Dr.D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