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初已經傳遞給了黑齒常之一個非常明顯的訊號——只有周留城附近好戰的百濟人死光,殘餘的百濟人才有機會好好地活下去。

海灘邊上爆炸的那一顆雷火彈,便是一個嚴厲的警告,如果他做不到,雲初就會帶著大唐軍隊親自做。

總之,百濟需要安定,需要徹底的臣服,哪怕最後一個人都不剩,也是一種安定,也是一種臣服。

這就是大唐帝國對於百濟的要求,對高句麗的要求,也是即將對新羅的要求。

站在夕陽下的山包上,黑齒常之俯視著腳下的祈活軍大營。

他的祈活軍,與其說是一支軍隊,不如說就是一支流浪的百濟族群。

在這一支龐大的隊伍中,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也有孩子跟一些牲畜。

夕陽從西邊漸漸下落,黑色的陰影逐漸從西邊鋪向東邊,就像有什麼東西吞噬掉了光明,只把黑暗留給百濟……

他相信,雲初就帶著強大的大唐軍隊就站在黑影裡看著他,看著他們這群百濟人,高句麗人,新羅人,倭國人在周留城附近相互廝殺。

一旦這些人廝殺不動的時候,也就到了大唐鐵騎出現在地平線上的時候,到時候,那些身著黑色甲胃的騎兵,將會把這裡的喧鬧徹底平息下去。

這一刻,黑齒常之很想衝著被黑色淹沒的地方放聲大吼,喉嚨裡卻似乎堵塞著東西,喊不出來。

黑齒常之坐在一塊石頭上坐了很久,直到月亮出山,沙吒相如才端著一碗麥飯走了過來,將麥飯塞進他的手裡,找了一塊石頭也坐了下來。

“事情不對頭啊。”沙吒相如低聲道。

黑齒常之吃著麥飯沒有回答。

“王家三兄弟跟他們的奴兵勇敢的不像話。”沙吒相如沒有賣關子,直接說出了答桉。

黑齒常之快速的將麥飯吃完,將飯碗丟在一邊道:“忠義,交給你一個任務。”

沙吒相如道:“儘管說。”

黑齒常之道:“我要你帶著這裡的婦孺脫離戰場,有這些老弱婦孺在,非常的影響我們戰力。”

沙吒相如點點頭道:“你說的很對,有老弱婦孺在,我們就沒有了快捷如風這個本事。

不過,你準備把這些老弱婦孺送到哪裡去呢,如今的百濟,哪裡都不安全,沒有了大軍保護,他們只能被別人魚肉,不可能有生機的。”

“送去熊津城給雲初。”

沙吒相如沉默片刻道:“他們可能不願意去。”

黑齒常之突然憤怒起來,站起身對沙吒相如道:“這是他們最後的生機。”

沙吒相如道:“不是說好了,准許我們從北打到南方,給百濟打出一個真正的平安來嗎?”

黑齒常之指著矗立在黑暗中的周留城道:“雲初要的人已經全部在這裡了。

他沒有那麼多的耐心繼續等我們一點點的給百濟人打出一個平安來,同時,我剛剛才想明白,我們所說的平安的百濟,並不是雲初想要的平安的百濟。

不管怎麼說,他都是唐將,所有的出發點都必須以唐人的利益為出發點,不會以百濟人的利益為出發點。”

沙吒相如瞅著黑齒常之道:“你其實一直在想著如何脫離雲初的控制是嗎?”

黑齒常之點點頭道:“我一直在尋找機會,尋找一個可以讓百濟繼續存活下去的機會,現在看來,不可能了。”

沙吒相如低聲道:“我們可以跟鬼室福信他們聯手跟唐軍作戰,最後,把他們驅逐出百濟。”

黑齒常之一拳砸在石頭上,任憑手上的血流在石頭上,沉默半晌才到:“鬼室福信不是金庾信,扶余忠也不是金法敏,把這些人交到他們手中,是尋死之道。”

沙吒相如咬牙道:“那就直接去新羅,投奔金庾信跟金法敏,至少還有一條活路。”

黑齒常之搖搖頭道:“唐人的三十幾萬大軍正在掃蕩新羅,金法敏,金庾信,金仁問他們的軍隊連連敗退,唐軍的前鋒距離新羅金城不足兩百里。

新羅覆滅就在眼前,這個時候投靠他們攻擊唐軍,最後除過戰死之外,我不認為還有別的結果。”

沙吒相如怒道:“不管怎麼樣都是死路一條,不如痛痛快快的戰死算了。”

黑齒常之苦笑一聲道:“至少那些老弱婦孺還能活。”

沙吒相如沉默片刻道:“明白了,造反的人云初看不上是吧?”

黑齒常之點點頭道:“是這樣的。”

沙吒相如在黑齒常之的肩膀上拍一下道:“你比我聰明一些,以後,你還需要再聰明一些,所以,應該是你帶著這些老弱婦孺去熊津城,我來帶著剩下的青壯全部戰死在這裡算了。”

黑齒常之瞅著沙吒相如笑道:“你知道我是不能離開大軍的,不過,有你這樣的兄弟,我即便是戰死了也覺得歡喜,此生沒有白來這世上一遭。

準備吧,明天清晨就走。”

訊息傳下去之後,祈活軍軍營裡哭聲一片,很多帶著家卷一起來到周留城下的祈活軍將士,無論如何都想不通,為什麼要分離。

這樣的舉動也動搖了祈活軍的軍心,不少的祈活軍將士放下武器,死活要跟著自己的家卷一起離開。

黑齒常之沒有阻攔,只是他們的哭聲引來了鬼室福信的注意,在半夜時分,悄悄地開啟了城門,派出一支軍隊趁著黑夜突襲祈活軍。

雖然黑齒常之已經派遣了部下防備鬼室福信的突襲,卻因為軍心浮動的緣故,前鋒沒有擋住突襲的軍隊,導致那些人殺進軍營,將祈活軍的營地攪翻了天。

黑齒常之不得不與沙吒相如一起帶著自己的本部親兵,誅殺這些突襲進來的人,一邊下令,全軍後退十里。

鬼室福信卻不願意放過他們,幾乎以全軍出擊的姿態追殺祈活軍。

不得已,祈活軍只能邊站邊退,等到天明時分,他們竟然向後撤退了整整三十里。

得勝的鬼室福信這一路上捉到了很多的老弱婦孺,他竟然殘忍的在軍陣前,將捉到的老弱婦孺,當著祈活軍的面,一一斬殺。

黑齒常之悲憤的看了沙吒相如一眼道:“我去殺了他,其餘的就拜託你了。”

說罷,沒有像往常一樣大吼一聲“跟我走”,而是獨自向鬼室福信的大軍殺了過去。

隨即,那些對黑齒常之忠心耿耿的親兵們就追隨了上去,眼看著兩軍就要交戰了,又有很多願意追隨黑齒常之的祈活軍跟著殺了出去。

眼看著黑齒常之在敵軍中左突右殺如入無人之境,就有更多的祈活軍迎著衝鋒過來的敵人殺了過去。

原本一心想要看熱鬧的王家三兄弟,看到這個場面,忍不住嘆息一聲,也帶著奴兵殺進了戰場。

現在,沒有人阻攔沙吒相如帶走軍中的老弱婦孺了。

即便在亂軍中廝殺的黑齒常之,在看到因為相信自己,從百濟最北方一路追隨自己來到周留城的百姓,開始跟著沙吒相如移動的時候,原本憤怒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一刀砍翻了一個敵人,對那些在亂軍中各自戰鬥的部下吼叫道:“向我靠攏,結陣!”

沙吒相如帶著老弱婦孺們遷徙的場面非常壯觀,人數之多,一眼看不到頭。

經歷了昨夜那場慘痛的教訓,老弱婦孺們相互幫襯著,相互照顧著,讓老的,小的,懷孕的坐上牛車,馬車,還能走動路的就跟著馬車,牛車,驢車,甚至羊車邊上跑。

小姑娘懷裡抱著羊羔,小男孩懷裡抱著嗷嗷叫的豬崽,小狗在地上跑。強壯的婦人一會在前,一會在後,照顧所有走不動路,快要掉隊的人。

儘管所有人已經非常疲倦了,她們依舊堅持著向前走,她們終於明白了,如果他們不走,就會害死那些正在跟敵人作戰的親人。

清晨起了霧,霧氣很大,整支大軍走進霧氣之後,就像是被吞沒了一般。

沙吒相如回頭再看一眼還在廝殺的戰場,孤狼一樣的嚎叫一聲,就鑽進了霧氣中。

就在霧氣將要散開的時候,百濟的天空開始下雨,雨水不大,卻涼絲絲的,落在黑齒常之燥熱的臉上,已經極度疲憊的黑齒常之張開滿是血痂的嘴巴,他覺得雨水甜絲絲的,這應該是百濟新的一年中的第一場春雨。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戰鬥了多長時間,只知道自己非常的疲憊,雙臂就像灌了鉛水一般沉重,雙腿每挪動一步都需要付出全身的力氣。

他身邊的祈活軍越來越少,而王家三兄弟早就不知道逃跑到哪裡去了。

雲初贈送給他的鐵甲依舊是那麼的靠譜,長刀在鐵甲上劃過,除過能起一熘火星之外,不能傷他分毫,就算是羽箭落在他的甲胃上也會自動滑開。

這樣的鎧甲,只有重武器才能傷到他,所以,一柄沉重的狼牙棒就砸在他的肩背上。

黑齒常之高大的聲影踉蹌向前撲一下,他想站住,身體卻開始搖擺,嗓子眼裡像著火一般,橫刀也不知去了哪裡。

沉重的身體轟然倒地,讓他仰面朝天倒在地上,眼看著周圍全是影影綽綽的敵軍身影。

黑齒常之也不再理會,他張大了嘴巴,想要再品嚐一下百濟的第一場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