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直無法無天!河南府可還是大唐治下?可還是朕的治下?一群有家無國、無君無父的混賬,跋扈至極!”

武德殿御書房內,李承乾大聲呵斥,怒不可遏。

先是河東鹽池已經復工復產且更新制鹽技術的訊息傳回,朝堂之上一片震動,李承乾幾乎與幾位重臣彈冠相慶,如此完美的收回了河東鹽池的歸屬權且消弭了隱患,使得河東世家俯首帖耳,為中樞打壓各地門閥開了一個好頭。

私底下的協議,那都不值一提,反正現階段的寒門、百姓也不可能在科舉考試這條路上給世家門閥造成威脅,還不如以此作為河東世家的讓步,雙方各取所需。

至於會否因此使得河東子弟充斥朝堂……也不算是大問題,沒有河東子弟,也會有山東子弟、江南弟子,都是世家子弟,誰上都一樣。

然而等到許敬宗自洛陽的迷信送抵,李承乾頓時暴怒。

李勣搖搖頭,嘆了口氣,默不作聲。

世家門閥把持地方治權這是長久以來形成的格局,朝政的局勢可以說是“中樞治門閥、門閥治百姓”,世家門閥的作用極大。但是如同洛陽世家這樣不僅公然抵制朝廷政令,甚至鼓動、挑唆農人百姓與中樞對抗,卻是鮮有為之,性質極為惡劣。

可就算暴怒如狂又能如何呢?

強龍難壓地頭蛇,說到底中樞政令的實施還是要依靠各地的世家門閥,若無他們的支援,中樞政令就是一張廢紙……

總不能舉起屠刀殺雞儆猴吧?

房俊在河東鹽池那麼強硬的手段最後也要與河東世家妥協,就可以知道一旦動用武力會產生何等嚴重的後果……

劉洎沉聲道:“當下不少百姓失去土地,依附於世家門閥而活,世家門閥若是再失去土地,不知多少人將會生活無著、忍飢挨餓,所以丈量田畝之事已經觸及世家門閥的底線,他們豈能不奮起反擊?好在許尚書保持冷靜,沒有大動干戈,否則現在整個河南怕是已經徹底糜爛。以微臣之見,這項政令還有可商榷之處,最起碼也要暫緩實施,否則影響太壞,足以動搖江山社稷。”

馬周不以為然:“遇到挫折便改弦更張,長此以往,中樞權威何在?不能碰上困難就退縮,既然河南世家敢如此猖獗跋扈的抵制中樞政令,視天使如無物,那就應當以更為強硬的手段予以還擊,定要消磨其囂張氣焰。”

劉洎反問:“馬侍中有何高見?”

馬周道:“‘三法司’現在就在河東鹽池,百里之隔,可令其馬上回轉洛陽,繼續之前的審查,對河南府的官員予以威懾。”

“如果河南府官員集體請辭怎麼辦?他們既然敢鼓動挑唆農戶對抗中樞,自然什麼都做的出來。”

“他們不敢,只從他們鼓動農戶站出來而他們所有人都蟄伏一旁,就可知他們也心存顧忌,一旦他們集體請辭那就是公然藐視中樞、藐視皇權,失了道義便失了人心,到時候整個天下皆攻訐詆譭,他們遭不住。”

“那若是任憑審查而後認罪呢?不敢請辭,但認罪之後被罷官總行了吧?”

“那就由陛下頒佈聖旨,舉凡‘贖買’之官員,罷黜之後永不敘用!‘贖買’之制度早已成為世家門閥操持玩弄的漏洞,遲早是要予以廢黜的,不如趁此機會一勞永逸。”

劉洎大怒:“你瘋了吧?你可知這樣一道聖旨一經頒佈,將會掀起更大的風浪?”

“贖買”是古已有之的制度,對於一定品級、身份的官員犯罪之後准許其用罰金贖罪,其後亦能有入仕之資格,只不過要降級、或者白身錄用。

這是世家門閥的特權。

一旦這項特權被取締,全天下的世家門閥都將遭受損失,所受到的阻撓可想而知。

馬周卻堅定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陛下口含天下、一言九鼎,何人敢違逆聖旨,當以謀逆論處!中樞治轄天下,不僅要示之以仁,更要宣之以威,一個沒有威嚴的中樞被天下人當做陶塑泥胎一般供起來,也遲早會被毫無顧忌的砸碎。”

大唐立國之初,世家門閥不僅構建了整個帝國的框架,更維繫著整個帝國的運轉,居功至偉。然則時移世易,現在的世家門閥已經成為帝國發展前進的障礙,甚至隱隱威脅到帝國的長治久安,那就要不惜一切代價予以壓制、削弱。

但作為帝國基石的世家門閥擁有著無與倫比的影響力,沒人敢輕舉妄動,即便英明神武如太宗皇帝也只能徐徐圖之、身懷忌憚。

而房俊在河東鹽池的所作所為,卻讓人瞭解到世家門閥的虛弱之處——當皇權集中、中樞強大,所謂的世家門閥也會感到難以撼動、畏首畏尾。

這很是讓人振奮,正該趁熱打鐵、銳意進取,豈能倒行逆施、固步自封?

在他看來,劉洎這個宰輔只會拉幫結派、政治鬥爭,對於治國治天下簡直一塌糊塗。

劉洎轉向李承乾,語氣誠摯:“陛下休要聽這等誤國之言,天下安穩來之不易,這個時候正該好生籠絡天下世家門閥,使之成為陛下皇權之下最為堅固的基石,焉能苛勒逼迫、不容其休養生息之機?此非是仁君之道也。”

對於房俊、馬周這樣的激進派,他素來是看不慣的,這些人只知道銳意進取、開拓創新,看似當世名臣功在社稷,實則完全不懂得政治轉圜妥協之道,一味的猛衝猛打將矛盾急劇激化,使得中樞與地方尖銳對立,這有什麼好處?

難道忘記了陛下即位之初便遭遇的兩次叛亂、兵變嗎?

打壓門閥、剪除門閥勢力是沒錯的,但這條路要緩緩圖之、持之以恆,而不是房俊所謂的“只爭朝夕”……

李承乾面色淡然,心裡卻取捨兩難、進退維谷,覺得兩人都有道理,遂看向李勣:“英公以為如何?”

李勣便暗歎一聲,這位陛下哪哪都好,但這般沒有主見卻非是明君之質,不過人無完人,哪裡有性格好、明進退、善謀斷的完美君王呢?

“臣以為,可以按照馬侍中之言,昭告天下取締‘罰贖’之制度。律法是國家賴以統御萬民之基礎,正因如此起碼要做到形式上的‘公平公正’,要讓天下萬民看到‘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只要人人都遵循律法,何愁天下不定?”

自古以來,每一朝、每一代的律法制定都標榜“公平公正”,然則天底下又何嘗有過真正意義上的“公平公正”?說到底,律法的制定不過是為了更要的統治人民而已。

但是最起碼也要讓天下萬民認為律法的本質是為了彰顯公平,如此才能人人奉公守法,使得行為有所規範、言論有所約束,而“罰贖”這樣的制度卻是公然打碎了律法的公正,使得“刑不上大夫”成為理所當然,天然賦予某一個階層不在律法約束範圍之內的特權。

只要階級存在,特權就不可能消除,但是特權越少、律法越是看上去公平公正,才能使得國家更加強盛。

李承乾欣然納諫:“如此,朕就讓門下起草詔書廢黜‘罰贖’之制,昭告天下,讓天下人都能感受朕一視同仁之決心,也彰顯律法之公正。”

他不善於拿主意,但是當身邊人促使他拿定了主意,也能欣然納諫、遵照執行。

性格使然,他缺乏那種“唯我獨尊”的王霸之氣,耳根子軟,更缺乏自我堅守。

這是壞事,但也是好事。

“主意正”的皇帝往往一意孤行、聽不進勸諫,尋常時候很少犯錯,可一旦犯錯就是動搖社稷根本的大錯,且屢勸不聽、知錯不改,譬如隋煬帝……

劉洎沉默不言,深感形單影隻、孤立無援,尤其是政見不合令他深感憂慮。

在他看來,一味的固守成法自然不妥,但是將賴以立國的基礎一件一件更改、廢黜卻也是貪功急進的錯誤,治理天下在於一個“穩”字,而想要“穩”,就要在政治博弈之中予以妥協。

沒有轉圜、沒有妥協,只是一味的開拓進取勢必觸動世家門閥的利益,而沒有世家門閥的支援,便失去了帝國賴以立國的基石,豈不是要天下大亂?

打壓門閥是正確的,但是想要剪除門閥就大錯特錯了……

不過這並沒有打擊他的信念,反而愈發堅定了鬥志。

當即,門下侍中馬周斟酌語句、起草詔書,大家傳閱。

政令之釋出本該由門下省起草、中書省稽核,一般情況下,這種剝奪世家門閥特權的政令是無法透過中書省稽核的,即便門下省得到皇帝的首肯予以下發,也一定會被中書省封駁,但現在中書令劉洎在場,不可能做出違背皇帝意志之事,所以不可能有封駁之步驟,劉洎點頭之後,交由尚書省的實際掌控者尚書左僕射李勣頒行天下。

一道廢黜“罰贖”特權的政令就在御書房內快速走完了規定的程式,成為正式的帝國政令,予以頒行天下。

而在這道政令下發的過程中,河南府首當其衝,專門有人快馬加鞭送抵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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