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裡亂成一團。

哭聲、罵聲、求饒聲,響成一片,與窗外雨打芭蕉的淅淅瀝瀝聲混在一起,守在門外廊下的侍女僕役們並未聽到屋內因何事爭執,面面相覷,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周樘也氣壞了,這還有沒有點規矩?我這個家主還沒發話呢,你們就打成一團,眼裡還有我麼?

他大吼一聲:“都給我住手!”

他的幾個兒子紛紛住手,撤出戰團,不過嘴裡依舊罵罵咧咧,對周槐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甚是恨意滿滿!周樹打了一頓,出了氣,喘息著停了手。

周槐和兩個兒子可就慘了……

周槐滿臉是血,臉上甚至還有幾道抓痕,披頭散髮狼狽不堪,從地上爬起來,便跪倒周樘面前,悲呼道:“大兄,是兄弟錯了,不該覬覦家主之位,可是他們幾個兵不知情,還求大兄看在我這些年鞍前馬後的份上,只處置我一人,不要牽連到他們,畢竟都是你的侄子啊……”

到了這個時候,周槐也知道自己跟顧家的密約定然已經全部洩露,不敢再有僥倖之心,所幸自己擔下所有責任,不至於連累兒孫後代。

他這位大兄別看長得儒雅文秀,說話也總是未語先笑,但心裡卻是殺伐果斷,恨著咧!

覬覦家主之位?

呵呵,逐出族譜都是輕的,就算將自己套上麻袋裝上石頭沉入太湖,也不是不可能……

而且自己的所作所為,已經算得是家族的恥辱,一旦傳揚出去,必將成為陽羨周氏被人恥笑的汙點,是以,就算周樘如何處置自己,族中亦不會有人替自己說話。

周樹兀自憤怒,吐出一口唾沫,罵道:“呸!你我兄弟幾十年,大兄是長房嫡子,可你是個什麼東西?不過是周氏的一支偏方,虧得大兄信任,你這一支才能在族中顯貴起來,兒孫後代才能有一個像樣的差使,現如今卻慾壑難填、恩將仇報,居然覬覦起家族的位置來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何德何能,敢竊據家主之位?”

周槐又羞又愧又悔又怕,跪在地上自己給自己掌嘴,打得啪啪作響,涕淚橫流:“大兄,三弟,我知錯了!只求看在往日情分,給您們幾個侄子一條活路,此事都是我一時糊塗,受了顧煜的矇騙,他們確實不知情啊……”

他的兩個兒子稍稍整理一下凌亂的衣衫,也顧不得臉上青腫,默默跪在一旁,卻是不知如何是好。

父親的舉動他們確實不知情,可若是成功,他們確實最直接的受益人。可以說是父親為了他們這一支的前程,方才有了不軌之心……

周樘嘆了口氣,說道:“二弟,就算此次為兄原諒你,你也不可能容於家族,對於一個家族來說,此風不可長。”

周槐痛哭流涕:“無論大兄如何處置我,我皆無怨言,是我對不住大兄在先,只是請求大兄看在兩個孩子並不知情的份上,不要將他們驅逐。若是驅逐出族,孩子就徹底毀掉了啊……”

他不知道自己與顧家兄弟的密議到底如何洩露出去,從而被周樘得知。事已至此,他只想保住兩個兒子,若是被驅逐出去,那無異於徹底斷絕了他這一支的命脈!

在這個講究孝道,講究兄友弟恭,以家族為社會基礎的年代,一個人若是因為品行惡劣被逐出家族,必將受到萬人唾罵、世人唾棄,別說為官不可能,就算是經商,也會被人恥笑……

周樹怒道:“現在後悔了?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就該將你這一支革除族籍,任你自生自滅!”

家族是什麼?

家族就是以血緣為基礎維繫在一起的一個整體,這是最親密的整體!當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利益的地方就有爭鬥,一個家族之內明爭暗鬥是避免不了的,但是必須有一個底限。

周槐這般與外人勾結,圖謀家主之位,依然觸犯了這個底限,傳揚出去,不會有一個人為他鳴冤。

周樘長長一嘆,揮了揮手,黯然道:“兄弟一場,如同手足,我有怎能忍心施用家法處置與你?罷了,你自己走吧,走的遠遠的,以後好自為之。今日之事便到此為止,從今而後誰也不準再次提及。”

這算是最為寬大的處理了。

一方面保住了周氏的面子,不至於出現“勾結外人圖謀家主”的笑話,一方面也成全了周槐一人做事一人當的心願,並未禍及他的兒子。

在這個時代來說,周樘如此處置,算得上宅心仁厚。

周槐感激不盡,“砰砰砰”給周樘磕了幾個頭,回頭淚流滿面悔不當初的對兩個兒子說道:“今次為父糊塗,差點闖下大禍,是你們大伯寬宏,寬恕了父親。雖然將父親逐出家族,卻是大恩大德。你們切不可心存怨恕,要記著大伯的恩德,好生做人,好生做事。若是為父知道你二人為非作歹,不用你們大伯動手,為父就親手大義滅親,宰了你兩個兔崽子!”

他的兩個兒子到現在還一臉懵逼呢,不知如何就到了這一步?

不過聽聞周槐的話語,趕緊點頭一一答應下來。

周槐無顏再留此處,當即走出大堂,冒著濛濛細雨回到自己的院落,稍坐收拾,便離家而去。

周樘對周槐的兩個兒子說道:“父子一場,去送送你們的父親。”

“諾!”

兩個小子戰戰兢兢的走出去。

周樹依舊惱火,憤然道:“二兄當真糊塗!那顧家也不是個東西,居然慫恿別家謀奪家主之位,簡直寡廉鮮恥,無恥之尤!”

周樘哼了一聲,說道:“華亭鎮派來的官員呢?你親自去請來,商議一番鹽場之事。另外若是沒有他的報訊,我們尚且被老二矇在鼓裡,搞不好亦是疏漏就釀成大禍,為兄要好生感謝一番。”

“諾,某這就去。”

周樹起身,走出大堂。

未幾,帶進來一位面目俊朗的年青人。

這年輕人面目俊朗,英氣勃勃,見到周樘,施禮道:“華亭鎮戶科主事辛茂將,見過荏木公。”

周樘的號是“荏木”,取自《詩經・小雅》當中“荏染柔木,君子樹之”之意。

周樘起身,抱拳說道:“辛主事毋須多禮,說起來,此次老朽還要感激辛主事的提醒,否則族中出了蠹蟲,受那顧家的蠱惑,不曉得還會做出何等悖逆之事,更讓陽羨周氏的清名不至受累,請受老朽一拜。”

說著,就俯身下拜。

辛茂將趕緊上前兩步,扶住周樘的雙手,惶恐道:“荏木公豈不是要折煞晚輩?您是江東宿儒,名滿三吳,晚輩久仰之至,今日幸會,還想請教您老史書經義呢,何況這訊息乃是大總管叮囑晚輩務必要跟陽羨周氏報信,是以,您這一拜,晚輩萬不敢當,萬不敢當。”

周樘雖是真心實意的感謝,不過既然辛茂將堅決不受,便趁勢起身,拉著他的手入座,讚道:“辛小兄眉目疏朗眼神清澈,一見便知是心地正直之輩,大總管麾下,當真是人才濟濟啊。辛小兄年青,日後多家學習,定然前程不可限量。”

辛茂將苦笑道:“您老過譽了……實不相瞞,晚輩春闈亦曾參考,不過卻是名落孫山,本想返鄉苦讀,三年後再戰,孰料因昔日曾與大總管有些交情,被大總管叫來華亭鎮,在他麾下效力。大總管曾言,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胸中脫去塵濁,自然丘壑內營。獨門造車非是良圖,於實踐中審視自身,方是良策。是以,晚輩才離京南下,投靠到大總管麾下,擔任戶科主事。”

提起科考,算得上是辛茂將的傷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