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咬兒愣了愣神,又想了想,才反應過來:“哦,對,對。”

自從當了密州都統,當年領兵二百的國咬兒,權柄是大大擴張了,好像地位也抬升了,成了個大人物。但他實在覺得,還是當時更自在些。現在的權柄雖大,事情也繁雜,而且件件都是以前壓根沒有想到過的,常使他顧此失彼。

自從楊安兒佔據大半山東,隨即分派麾下諸將於各地,諸將便竭力擴軍以充實勢力。而執掌一地一軍的鍛鍊,也漸漸讓諸將明白,正經起兵造反,和以前佔據山寨的小打小鬧不一樣。

一支軍隊除了兵員,還要有糧食、食鹽、藥物、衣物、旗幟、帳幕、武器、甲冑、騾馬、車輛等無數的物資。這些物資從哪裡來?

楊安兒的元帥府,並不具備調集物資的能力。楊安兒在擔任鐵瓦敢戰軍都統期間,頗下功夫招攬了幾個能辦事的文人。可大舉起兵、席捲山東之後,他那些親信文人散在偌大的山東,便似往大鍋湯水裡撒了兩三粒芝麻,萬事都無從措手。

既如此,諸將也就只有各顯神通了。但他們的見識、才能,只會比楊安兒更差;身邊可用的人手,也只會比楊安兒更少。到最後,只能施展劫掠富戶、刮地三尺那一套手段。

國咬兒在楊安兒麾下,是少數不願意如此行事的將領。

他不這麼做,手頭就總是緊巴巴;手頭緊,就沒辦法籠絡將士。同樣駐在密州的棘七和季先兩部,從國咬兒手裡拿不到好處,就只有自行其是。結果,他們依舊淪落成了匪兵,甚至在國咬兒的眼前,也敢隨意殺人。

到最後,百姓們依舊受苦,義軍日漸不堪,這就成了無解的局面。

今日有海商託了地方豪傑的輾轉關係,往國咬兒軍中投了帖子,說有幾門生意想做。國咬兒由此想到了解決問題的一個辦法,這才特意親自出來迎接。

南朝宋國的富庶,那是赫赫有名的。只要你願意出錢,海商們什麼都有,什麼都能籌措。而國咬兒造反數月,別的沒有,浮財還是攢了些。

如果能用那些金銀換來軍隊所需,那可太好了啊!

當下國咬兒迎了海商一行回到自家大營。

路上攀談幾句,國咬兒便知道了,原來這隊海商來自宋國的明州。那年輕公子姓章,是宋國明州人,也是商隊的綱首。那高瘦書生姓周,來自萊州福山島私港,是那章公子的夥伴。而那老卒趙斌,則是商隊邀來的護衛首領。

這一支商隊,此前剛在萊州獲得了鰾膠和箭桿的獨門生意。他們回程時經過密州,因為與國咬兒麾下的軍校有點舊日交情,於是藉著這份交情,登岸到了諸城,看看有什麼額外的生意可做。

“有!有生意!”

待眾人在賬中落座,國咬兒打起精神,呵呵笑道:“我們這裡,什麼都缺,唯獨頗有錢鈔。卻不知,你們能提供些什麼?”

章愷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絹冊:“都統請看,這是我能從宋國籌措的物資。”

國咬兒識字不多,當下揮手讓一名書吏上來,開啟簿冊,揀選重要的說了。

章愷年紀雖輕,生意上頭確是老手。他這絹冊上,細細介紹了諸般貨品,有些布匹或藥物之類,甚至還畫了鮮明圖樣,解釋貨品的出處和特色。

書吏邊看,邊給國咬兒解釋,時不時還嘖嘖稱讚幾句,佩服章愷的仔細。

也正因為簿冊上寫畫得詳細,其實貨品的種類並不很多,三五頁很快翻完。那書吏向國咬兒施了一禮,退回到下首。

國咬兒默然盤算片刻,沉聲道:“糧食是要的,藥材也需要,這會兒就可以商議個價錢,就按簿冊上所說,我都要了。其它的,什麼茶葉、絹帛、香料、象牙、珍珠、珊瑚,還有什麼荔枝、龍眼、金橘、橄欖……就算了!”

他拍了拍案几,自嘲地笑了兩聲:“幾位該當知道,我們是反賊!造反之人,腦袋都不是自己的了,要這些享受做甚?”

章愷也笑:“都統,起兵造反也是為了榮華富貴,哪有不要享受的道理?就算都統自己不好這些,拿來賞賜將士們,或者贈送給其他將校,甚至進獻給楊安兒元帥,也是好的!”

國咬兒重重地哼了一聲。

廢話,那當然是好的。

國咬兒自家住在軍營的帳篷裡,生活起居和往日沒什麼兩樣,可這陣子楊安兒麾下其他將校裡頭,有許多人的日子都過得賽神仙了!國咬兒如果拿這些東西作為禮物,誰不喜笑顏開?

如果拿來進獻給楊元帥,那當然更好了,楊元帥最近緊鑼密鼓地安排建國稱帝,想來不會拒絕拿一點南方珍奇之物撐撐場面。

國咬兒聽說,自古以來的帝王登基,都有祥瑞出現。自家如果這時候進獻一點好東西,說不定也是祥瑞,能換來加官晉爵呢。

想到這裡,他繼續搖頭:“用不著。”

他手肘壓著案几,深深注視著章愷,加重語氣:“我們是反賊,不是朝廷的官兒,用不著這些。”

他這等宿將一旦嚴肅起來,自有威勢,章愷忍不住往後一縮。

國咬兒隨即聽到帳中一聲輕笑,笑聲中帶著點嘲弄。

國咬兒皺起眉頭。

不管怎麼說,這也是能帶來諸多好東西的海商,國咬兒還指望以他們為開端,慢慢延攬到更多的海商來密州呢。那海商畏懼武人之威,有什麼可笑的?看來,這陣子對下屬管得鬆了,中軍大帳裡,也有人這麼輕佻!

他掃視自家的下屬,想看看是誰這麼失禮,卻見部屬們一個個臉色端嚴,而發出嘲弄笑聲的,竟是那個書生周客山。

國咬兒奇道:“周先生,你笑什麼?”

周客山仰了仰身,嘆氣道:“我笑的是,楊元帥的部下里,似都統這樣的人,太少了。”

“什麼意思?”

“我們從膠西、高密一帶過來,此前已經見過貴部的好幾位軍將。恕我直言,楊元帥的部下里頭,已經沒幾個當自己是反賊。有人當自己是富家翁,有人當自己是正經出身的官兒,而有人,嘿嘿,就只當自己是賊。”

這話簡直是在指著鼻子,說楊安兒的部屬不堪了。

國咬兒不禁慍怒。

他正待回應,周客山伸手到袖子裡,取出另一份絹冊:“都統,適才你們看的清單,是我們能從宋國明州調集販運的物資。現在,請你看看這份清單。”

國咬兒壓住火氣,讓吏員上來接過。那吏員看了兩眼,顫聲道:“都統,這……這……”

“這上頭有什麼?”

“有刀槍,有甲冑,有箭矢!”吏員翻來覆去看了兩遍:“刀、槍各五百具!鐵甲五十領!箭矢一萬……那足夠填補我軍所需了!”

國咬兒吃了一驚,劈手抓過那絹冊,嘩啦啦翻了翻。雖說未必每個字都認得,可那些圖樣,實實在在都是國咬兒再熟悉不過的。

絹冊還抓在手裡,國咬兒猛然起身,因為動作太大,幾乎帶倒了眼前案几:“你們不是尋常海商!你們是從……”

他再次注意到了趙斌,於是想起了先前那熟悉的感覺。

孃的,是我疏忽了。如今在山東地界,能驅使此等身經百戰老卒的,只有一家!

“……你們是從萊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