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爾溫子爵也是第一次看到這些孩子。之前接洽孤兒院的事情,根本不是他去跑的——

開什麼玩笑,這種破事兒,派個管家去就可以了。找孤兒院的院長,以及市政廳的對口管理人員喝一杯酒,塞兩個金幣,說明原因,就能把孩子們借出來溜一天。

……金幣是要塞的。這些最小三四歲,最大不到十歲的孩子,都已經開始做工:拆開爛布頭,爛麻線,以便它們能做成填塞船殼用的麻絮等等。停工一天,經濟損失,無論如何是有的……

而格雷特等到的,就是這樣一群衣服破爛,明顯呈營養不良狀態,看著甚至有些頭大身子小的孩子。

艾爾溫子爵特地僱傭了一串馬車,把這些孤兒拉上門來。然而一下車,這些從沒坐過馬車的孤兒,臉色蒼白,搖搖晃晃,倒有十分之一當場癱倒在地,甚至直接嘔吐出來。

艾爾溫子爵:……我僱馬車,是為了給諾德馬克法師一個好印象!是為了怕你們這幫人走散!不是為了讓你們吐在醫院門口!

格雷特卻沒有任何抱怨。他一聲令下,野蠻人保安們領著、提著、抱著孤兒們,魚貫而入。先不是體檢,而是領他們進入一間大屋子,朗聲吆喝:

“都把衣服脫了!先洗澡!你們的衣服會有人洗!——把你們身上的跳蚤、蝨子、臭蟲,先統統給我洗掉!”

這裡是醫院!醫院!醫院裡的魔法陣,雖然能阻止蒼蠅、老鼠、各種蟲蟻靠近,卻阻止不了人身上攜帶的東西!

不把這群小東西整乾淨了,回頭整個醫院的衛生就廢了!

野蠻人保安們,還有護士隊的大媽們,一人抓一個孩子,洗刷刷洗刷刷。

脫下來的髒衣服集體扔進大桶,倒上一桶肥皂水,然後,骷髏護士們連袖子都不用卷,直接跳進桶裡:

“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早睡早起,咱們來做運動!”

抬手,抬腳,轉身,揮舞胳膊,雙腿用力踩……骷髏牌洗衣機,幹活就是給力!

骷髏們負責洗衣服,野蠻人保安和護士大媽們負責洗人。洗乾淨,一人發一套汗衫短褲,就地領到診室。治療者們拿著格雷特給的體檢表格,逐個檢查:

年齡,性別,身高,體重。視力,聽力,嗅覺。觀察骨骼有沒有畸形,聽肺呼吸音是否異常,心臟是否有異常的雜音……

格雷特自己也在診室裡幹活。他只等待了不到十分鐘,就有一個棕黑色頭髮,細細軟軟貼在腦門上的孩子,被護士拉到他面前:

“你叫什麼名字?”格雷特示意他坐在對面凳子上,翻開體檢表的第一頁:“幾歲了?”

“比爾,先生。”男孩膽怯地低著頭,從劉海底下偷偷望著他:“我叫比爾。六歲了。”

這樣子可不像六歲。格雷特記下一筆,引導他到牆邊站直,飛快地掃了一眼牆上的標記:剛過一米。至於體重,磅秤上的讀數,還不到15公斤。

身高體重都不合格。視力、聽力看上去還行,四肢骨骼無異常,脊柱也沒有側彎。面色蒼白,毫無血色,不用驗血,就知道肯定有貧血。

手上、腳上有明顯的凍瘡痕跡,四肢面板有大片皮炎,應該是生活條件惡劣導致。下肢水腫,特別是腳背比較明顯,胸背、上身瘦削,一看就知道是餓出來的。

格雷特嘆了口氣,摘下聽診器塞進耳朵。胸件還沒貼過去,就聽見男孩肚子里長長地咕嚕了一聲。

“我……先生,我……”

男孩滿臉通紅,手足無措。格雷特嘆口氣,拍拍他腦袋:

“沒事,待會兒有吃的。來,坐好,我讓你呼吸就呼氣,讓你吸氣就吸氣……”

心臟沒有雜音,呼吸音也沒有異常。但是格雷特知道,這種情況,只是一種脆弱的平衡:

營養不良,體弱,讓孩子的抵抗力極度低下。一場風寒,一場流行病,可能就會要了他們的小命。

“好了。下一個!”

男孩畏畏縮縮地被護士領出去。下一個孩子被領進來,很快,他就側過腦袋,去聽走廊盡頭清亮的歡呼:

“真有吃的!有吃的!——還有肉吃!”

面前圓凳上的孩子扭動起來,伸著腦袋往外看,胸口自然而然地離開了聽診器。格雷特沒有呵斥他,而是一起偏過頭,出神地嘆了口氣。

這一個也是營養不良。除了營養不良,並沒有太大問題。也是,以這些孩子的生活條件,有先天性疾病的孩子,恐怕連五六歲也活不到。

他快速做完檢查,孩子不用任何人指引,撒腿跑向門外。很快,走廊盡頭的大廳裡,響起了另外一個歡呼:

“給我一碗!——給我一碗!”

艾爾溫子爵悄悄走進來。默不作聲,坐在診室一角,看著格雷特流水般地為孤兒們檢查。好一會兒,趁著一個孩子跑出去、下一個孩子還沒進來的間歇,低聲問道:

“這樣有用嗎?”

這只是一些孤兒!早上領出孤兒院,晚上還要再送回去!讓他們在這裡吃一頓飽的,甚至吃到一塊肉,又能改變什麼?

這樣的經歷,留在他們記憶裡,只會讓這些孤兒更加痛苦吧!

格雷特欲言又止。剛想回答,外面一間診室裡,有人高喊:

“諾德馬克法師!您過來看一下!”

格雷特立刻飛奔出去。聽心跳,聽呼吸,然後搖搖頭:

“這個是正常的。你胸件的位置放錯了,應該再往左偏一點——”

指導完回到自己診室,看完下一個孩子,再向艾爾溫子爵笑了笑:

“這樣也許解決不了問題。但是,這是我,我們醫療所,唯一能為這些孩子做的。”

這次體檢,橡樹林醫院為每個孤兒,準備了一份體檢餐。一人兩片抹了黃油的麵包,一杯牛奶,一塊乳酪,一碗肉湯,肉湯裡有一塊肉——

給他們一次吃飽的記憶,一次吃肉的經歷,給他們補充一點營養,讓他們積蓄一點點對抗疾病的能量。也許,就有那麼一個孩子,因此能扛過一次疾病呢?

前世的時候,他也曾經援過非。那些貧困地區的孩子,營養不良,受疾病折磨,也許這次治好了,下次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死掉——

但是,援助工作,有意義嗎?當然是有的,善心和幫助匯水為河,涓涓流響,哪怕讓孩子的命運改變一點點,那也是好的。

艾爾溫子爵也沉默了。好一會兒,他輕聲道:

“我的城堡裡,應該可以僱傭五個——嗯,或許是十個孤兒。反正給他們一口飯吃,長大了,也是我領地的子民。”

格雷特向他點頭一笑。收養、撫育、教導這些孤兒,甚至改善他們的條件,這需要的人力物力太過龐大。哪怕他能出這筆錢,也沒有足夠的人手、心力,去監督撫養他們的人。

他和艾爾溫子爵聊了幾句,又不斷進出各個診室,指導治療者們鑑別心跳、呼吸音:

有兩個孩子疑似支氣管炎,被一人拍了一個治療術,解決問題;

有個孩子疑似感冒造成心肌炎,也是一個治療術拍下去;

還有個孩子聽著像是心音不對,其實卻是有點雞胸,造成聽診部位錯誤……

格雷特整整忙了一天,滿頭大汗。好在這一天也不是全無收穫,一整天忙下來,他終於領了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來到艾爾溫子爵面前:

“這個孩子,也有先天性的心臟疾病。——和令公子的型別、程度都不一樣,但是,可以用相同的方式做檢查,也可以用類似的方式治療。”

兩三百個孩子查完,只撈到這麼一個。艾爾溫子爵有點沮喪,但是看見格雷特這裡忙得人仰馬翻,也只能接受這個結果。

他使個眼色,身邊的管家立刻飛奔出去,須臾,帶了孤兒院的院長進來:

“這個孩子得了很嚴重的病。”艾爾溫子爵高傲地仰起頭,用下巴點點男孩:

“這位牧師先生,現在願意為他治療。這種治療可能會有一點危險,但是能把他治好——孤兒院這裡,同意治療嗎?”

“子爵閣下,您在說什麼呢。”孤兒院的院長微微彎下腰去,半舊的黑色正裝,釦子在肚腩處幾乎崩開。他一手拿著絲絨禮帽,滿臉笑容:

“尊貴的施法者願意為他治療,那是他的榮幸——至於危險,人生在世,哪有不冒風險的呢?”

格雷特在一旁看不下去了。他帶著孩子走開幾步,蹲下身,雙眼平視著這個孩子:

“你得了很嚴重的病,心臟——這裡有病。你知道嗎?”

“不、不知道,先生。”男孩兒往後縮了一縮,脊背貼到牆上,又往下縮了縮。格雷特視若無睹,並沒有呵斥他“把牆蹭髒了”或者“把衣服蹭髒了”,繼續詢問:

“我現在希望為你治療——這種治療,可能會有危險,可能會害你喪失生命,雖然可能性非常小。不過,我會很小心很小心地保護你——那麼,你願意讓我治嗎?”

男孩默然。他低頭思索片刻,摸摸自己肚子——這裡暖暖的,飽飽的,今天剛剛吃了一頓飽的——仰起頭來,語帶期盼:

“先生,如果我死了,能夠再也感覺不到餓嗎?”

格雷特猛地扭過頭去,鼻子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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