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召見的地方在神龍殿,與平素接待外賓商議朝政的兩儀殿相比,此處乃是皇帝寢宮,君臣相對大多是坐在書房內,一張書案几把椅子,再泡上一壺清茶,顯得隨和愜意一些。

儘管誰都知道這位皇帝在此等關節的時候召對這幾位大臣,必然沒安好心……

蕭瑀剛剛從江南返回長安,剛到潼關便趕上這場大雪,坐在馬車裡四周放滿暖爐身上蓋了兩層被子,亦擋不住徹骨的寒冷。

到了家尚未暖和過來,只是換了衣衫澡都沒得及洗,風塵僕僕便被皇帝召入宮中。

進了神龍殿,便見到李二陛下一襲常服,頭戴幞頭,兩隻幞頭是硬腳,向上略微彎曲,天底下唯有皇帝的幞頭是這般模樣,大臣以及尋常人物的幞頭兩隻腳向兩側平直伸展亦或是下垂。

皇帝精神甚好,劍眉朗目神情溫潤,只是幞頭下露出的鬢角,隱見如雪髮絲……

恍惚之間,這位天之驕子亦已人到中年。

長年累月的勤於國事,前些年甚至夙夜難寐唯恐一覺醒來突厥狼騎已然侵略至長安城下,這些年稍微好一些,卻又被“千古一帝”的野心所累,心心念念開創一番千古未有之大功業,殫精竭慮的綢繆發展,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耗費心血了。

蕭瑀心底喟然。

他自己有何嘗不是從風華正茂一眨眼便成了今日之垂垂老矣?

一生命運多舛,仕途亦是起起落落浮浮沉沉,看似世代簪纓前朝帝胄,誰又能品味其中艱辛困苦、戰戰兢兢?

這一瞬間,蕭瑀忽然有所頓悟。

時代已然不同了,既不是梁朝之時夾縫中求存看著周遭強國的臉色做人,亦非是前隋之時關隴武勳橫行天下盜匪蜂起,眼下這大唐日益強盛繁花錦繡,國庫充足、兵備強盛,萬民歸心、國祚穩固,盛世之像早已呈現,百年之基也已奠定,皇權將會前所未有的集中到皇帝手裡,誰敢阻撓,誰就得死……

蕭瑀進入御書房內,一揖及地,施禮道:“老臣覲見陛下。”

李二陛下微笑道:“宋國公不必多禮,快快入座,就等著你了。”

“多謝陛下。”

蕭瑀謝過皇帝,又向書房內諸人略略一抱拳:“諸位有禮。”

等到諸人還禮,他這才入座。

自有內侍奉上香茗,蕭瑀端著茶杯環視一週,太子、馬周、岑文字、長孫無忌、張行成……朝中各方勢力,盡皆到場。

皇帝這是要下一盤大棋啊!

蕭瑀面色不動,心底卻在琢磨,不知房家父子又給皇帝指了什麼損招,以此來算計天下世家門閥……

諸人坐定,李二陛下並未開門見山,而是問馬周道:“這場大雪多年罕見,關中道路大多阻塞,所幸百姓牲畜凍死的極少,這多虧愛卿平素勤政愛民,大力推動火炕,朕記你一功。只不過勿要沾沾自喜,還應指揮京兆府官吏儘早疏通道路,否則耽擱日久,不僅影響百姓生計,還會延誤貨殖運輸。關中缺乏物資,亟需商賈將米糧等等必需品從關外各地調派而來,所以萬不可大意遲緩。”

馬周趕緊起身,躬身領命:“微臣知曉,稍後回去官衙,立即調撥精幹官吏趕赴各處主要道路,監督各地縣衙及時清理疏浚積雪。”

“嗯,要嚴加敦促,不可懈怠!”

李二陛下叮囑了一句,然後微微一頓,與其加重,沉聲道:“同時還需注意,若是有誰趁著百姓受災受難之際放印子錢,喝人血,甚至逼良為娼賣兒鬻女,就給朕從嚴懲處!或許別的地方山高皇帝遠,朕看不見,但是在京兆府,在關中,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誰敢幹出這等喪盡天良之事,朕就讓他後悔生在這個世上!”

渾厚的嗓音在御書房內嗡嗡迴響,震得在座諸人心肝一顫……

不太對勁啊,難不成皇帝這是要殺雞儆猴,先給咱們來個下馬威?

馬周恭聲道:“微臣遵旨!”

李二陛下緩緩頷首,示意馬周坐下,眼睛掃視了一圈諸人,然後看著面白恭謹的太子,溫言問道:“入冬以來朕身體諸多不適,朝政大多由太子處理,應當知曉身為國君之難處,事事小心戰戰兢兢,唯恐處置不當出現疏漏,給帝國來之不易的大好局面造成難以挽回之影響。眼下帝國之繁華,是多少仁人志士忠臣烈骨拿命換回來的?無論是誰膽敢侵蝕破壞這等河清海晏繁華安定之局面,都是帝國的敵人,哪怕身為國君亦是一樣!”

這話說得……

一眾大佬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實在是什麼也不敢說,更什麼也不敢做,就瞅著這爺倆唱雙簧吧……

果然,李二陛下話音剛落,太子急忙起身,一揖及地,大聲道:“兒臣無時無刻不謹記父皇之教誨,‘民為水,君為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之字幅便懸掛在兒臣床頭,每日朝起暮睡,都要默誦一遍,勞記心頭,一時不敢或忘。”

李二陛下展顏道:“甚好!吾兒宅心仁厚溫潤祥和,定能將帝國之富強綿延下去,朕心甚慰!怎麼樣,處置國事是否遇到難題?不妨在此說說,在座皆是老成謀國之棟樑,一起給你參詳參詳。”

大佬們心頭一震,來了來了……

只見太子殿下稍稍蹙著沒有,略作思考,而後說道:“此前朝政一向由父皇乾綱決斷,房相、舅父、宋國公、申國公等賢良從旁輔佐,可謂井井有條處置得當,兒臣現今不過是按圖索驥、照本宣科而已,所幸尚算嚴謹,未能出了差錯。不過父皇既然問到有何難題,兒臣前思後想,覺得帝國之內各處州縣的基礎設施實在太過簡陋,不僅未能與帝國蒸蒸日上之局勢與時俱進相得益彰,反倒成為拖累……”

李二陛下道:“哦?不妨仔細說來聽聽。”

太子道:“比如諸縣之學舍……前朝之時創立科舉,成為天下士子晉身之階,取有才學者為國所用,到了本朝,父皇更是大力推行科舉制度,每年開科取士,皆成為天下學子振奮之時。然則兒臣觀之長安、萬年、藍田諸地之學舍,多已破敗殘舊,屋頂茅草紛飛牆壁開裂透光,學子於這等學舍之中,焉能用心讀書,何以報效君王?關中之地尚且如此,偏遠一些的地方,甚至連學舍都已經廢黜,房屋成為庫房倉儲,實在是斯文掃地……父皇常教導兒臣,欲強國必強軍,欲富國必重律,而欲締造萬世不易之基業,必振興教育……可是如此之多的學子居於陋舍艱苦讀書,甚至三餐不繼窮困潦倒,而那些紈絝子弟富賈豪商卻笙歌燕舞驕奢淫逸,何其不公也?長此以往,恐怕帝國之根基坍塌,百世之霸業凋零……”

這一番長篇大論,太子說起來七情上面神情凝重,聽得眾人連連頷首,太子固然年輕,性情也有些優柔,不過就此刻的表現來說,已經具備一個合格的政客睜眼說瞎話的基本要求……

什麼叫學舍荒廢?

大隋末年天下混戰,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股煙塵,你方唱罷我登場,將一個神州大地弄得烽煙四起盜匪橫生,連命都可能保不住,誰還有心思念書?大唐初建,李二陛下登基之後大力提倡科舉,也曾下令各地縣學重新招募學子開筵授課,可是一片廢墟之上硬生生將縣學扶持起來,談何容易?

當然,這中間自然也有世家門閥故意打壓的緣故……

但此時太子提起學舍之事,又言及什麼基礎設施,顯然不會是表面上這麼簡單。而且“基礎設施”這個詞彙甚是新鮮,以往從未聽過,細細琢磨一番,頗有一些房俊那個棒槌一貫標新立異的風格……

一股濃郁的陰謀氣味,在御書房內瀰漫,諸位大佬紛紛打起精神,等著皇帝父子出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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