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少了何物?”常歲寧狀似好奇地問。

段氏準確地說出了唯一少了的東西:“當年我與殿下做賭時,比的乃是繡技,彼時我與殿下各繡了一方帕子……當年封箱時,便將那兩方帕子裝進小匣子裡,順手一同放了進去。”

說到此處,段氏已是淚眼朦朧:“想來是之後殿下曾開啟過這箱子……帶走了那一對醜帕子。”

聽得這“醜帕子”三字,常歲寧一時不知該怎麼接這話。

那對帕子的確醜得出奇,也的確是她拿走的。

當年臨去北狄和親之前,她曾暗中去見了孟列最後一面,出於諸般考慮,她給孟列留下了半枚令牌,只道日後她若有差事需要交待他,便會使人持另外半枚令牌來見——

實則,北狄彼時指名要她和親的原因,她心知肚明,她那時並不認為自己還有活著回大盛的機會,也不認為那令牌還會有什麼值得一提的用武之地。

但面對痛哭流涕不肯散去、恨不能以身相殉的心腹,她總也不好擺爛直言“我此行必死無疑”。

所以,她當初那話大半隻是出於安撫畫餅,那令牌只是半枚定心丸而已。

但她怕孟列會一直將此事放在心上,恐那半枚令牌之後會落到不可信之人手中,再給昔日心腹帶來麻煩,於是出於穩妥起見,她選擇將令牌留下,而未曾放在身上帶去北狄。

那晚,她將箱子挖出來,把那半枚令牌丟進去,獨自坐在地上追憶往昔之際,順手帶走了那對醜帕子,想著若在北狄不開心時,拿出來笑話一下段真宜也不錯。

“這箱中貴重或有趣之物這般多,可殿下獨獨帶走了那對帕子,這不是捨不得我又是什麼……”段氏已近要泣不成聲:“我便知道,那時殿下雖嘴上說不想見我,可心中最記掛的便是我了!”

“殿下和親之前,我數次求見,她都不肯見我……”

“我本想著,和什麼親,讓那勞什子和親見鬼去吧!”段氏觸景生情之下,此時再壓抑不住心中多年的傷懷與遺憾:“但凡殿下肯見我一面,我必要想法子帶著殿下逃出京去,逃去哪裡都好……”

說著,接過常歲寧默默遞來的帕子,擦了擦淚水:“反正不管逃去哪裡,殿下總能護得住養得活我的。”

常歲寧:“……”

逃出去後還要她來養著,所以,倆人一起逃走的意義是……讓她多個拖油瓶?

但那時段真宜已嫁人生子,竟還想著要與她一同逃走……拋開靠譜與否不說,單說這份願為她拋夫棄子的決心,倒也是叫人動容的。

段氏此時後悔不已地哭道:“我當初該再決絕一些的,殿下不肯見我,我縱是翻牆也該翻進來見殿下一面才是!”

常歲寧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長公主府的高牆,覺得這關鍵之處倒也不在於是否足夠決絕,而在於段真宜翻不翻得進來。

眼看段氏眼淚掉得愈發厲害,常歲寧頗覺手足無措。

她是個不會哭的人,每每見別人同她哭時,便總不知如何是好,這也是她當年和親之前不願見段真宜的原因。

但沒想到李尚躲得過,常歲寧沒躲過,今日還是叫她經歷了這一遭。

她不擅長安慰人,但此刻什麼都不說也不合適,只能道:“夫人節哀……”

但這話並不好使,且好似又提醒了段氏一把“人已經死了”的事實,叫段氏哭得更加止不住了。

常歲寧見狀,決定另闢蹊徑:“夫人,那對帕子……也未必就是長公主殿下帶走的吧?”

她說話間,聲音放得很輕很慢,並目光猶疑地看向段氏身後。

勸人她雖不擅長,但揍人與恐嚇他人她向來很有心得。

少女這一眼立時叫段氏頭皮發緊,哭泣聲一滯,壓低聲音道:“不能吧……”

但她不由又想到了方才聽到的古怪動靜,一時身子都僵硬了,只嘴上還在安慰自己:“那樣的東西,想來鬼也是瞧不上的……”

常歲寧似思索了一下:“不見得。”

畢竟那繡技本身還挺陰間的,縱是被鬼瞧上也很合理。

段氏似也想到了此一點,頓時也顧不上傷感了,待僕從將坑填上之後,便趕忙帶著東西逃離了此處。

幾人自後門處回到長公主居院,整理好衣裙,處理罷鞋上的土屑,才由常歲寧扶著眼睛紅腫、似傷感到無法自理的段氏往外走去。

見段氏哭成這般模樣,守在院門處的長公主府女使心中也覺悲慼傷感,想勸又不知從何開口,只能行禮後引著段氏一行人出府去。

但女使漸漸覺得那個搬箱子的僕從有些不對。

箱子還是那個箱子,但那僕從的步伐與神態,似乎有些異樣。

在跨出長公主府的大門時,僕從的額頭上已冒了一層汗。

他已儘量讓自己看起來足夠輕鬆,可這箱子裡的東西實在太多,這段路實在太長了!

若非夫人帶來的箱子本身重量足夠輕巧,他根本沒可能搬得起來這麼些玩意兒。

段氏一路瞧得提心吊膽,虧她還挑了個看起來最是身強力壯的,這瞧著也不太行啊。

她已設想了僕從體力不支連人帶箱摔倒、將箱子裡的贓物全倒出來的可怕情形……若是那樣,她也不必活了,來年的重陽節即是她的忌日,忌日與重陽一同祭祀,鄭國公府每年倒可省下一份祭品。

好在不單她怕丟人,僕從也要臉,就這麼拼力強撐著出了長公主府。

但微顫的身體與臉色的異樣已掩飾不住。

長公主府的女使臉上的懷疑之色也近呼之欲出。

“呀,魏德,你這是怎麼了?”此時段氏訝然關切的聲音響起:“可是哪裡不舒服?”

僕從臉色幾經變幻:“回夫人,小人腹痛難當……”

另一名等在馬車旁,並不知情的僕從聞言連忙就要去接他手裡的箱子。

魏德趕忙快一步繞過他,拼盡最後一口氣匆匆將箱子放進馬車裡,而後神情痛苦地捂住了肚子。

“這……”長公主府的女使唯有道:“那我帶這位小哥去淨房吧。”

段氏點了頭準允:“快去吧。”

已累得半步路都不想走的僕從欲哭無淚,卻也唯有臉色漲紅地與女使道了謝,又跟著女使從偏門進了長公主府,去赴一場無中生有的淨房之約。

兩刻鐘後,僕從自長公主府內出來時,微顫的步伐的確虛脫得像是在淨房蹲了三天三夜。

段氏看在眼中,深覺良心不安,決定回頭再補上五兩銀子。

長公主府的女使卻疑心難消。

待目送著段氏的馬車走遠後,女使回了一趟長公主的居院,裡裡外外仔細檢查了一遍。

再三確定了什麼東西都沒少之後,女使不禁陷入了自責當中——她想什麼呢,堂堂鄭國公夫人怎會來長公主府偷東西呢?

段夫人可是長公主殿下生前最最要好的娘子,段夫人此番連祭祖之行都未跟隨,專留在京中祭祀長公主殿下,而她竟以此等小人心思來揣測人家,她還是人嗎?

女使這廂羞愧難當,而帶著贓物逃之夭夭坐在馬車內的段氏,已收起了傷懷的心情,沉浸在了心願得償的歡喜中。

她握住了常歲寧的手,壓低聲音感嘆道:“寧寧呀,你這夢做的當真是神了!”

常歲寧笑而不語。

她還有更神的。

“不知你能不能再幫伯母一個忙?”段氏眼神殷切帶著一絲請求。

“夫人請講。”

“若你再有機會夢見殿下……可否幫我問一問,她投胎去了何處?”段氏眼底有著思念之色。

常歲寧頓了一下,道:“既還能入夢,想來是還未曾投胎。”

“也對……”段氏想了想,眼睛忽而微亮:“那能不能同殿下說說,若她投胎,便投來我這裡!”

“?”常歲寧下意識地看向她的腹部,略覺驚恐。

段氏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她雖想說願意為了殿下再努力一下,但在小輩面前還是選擇含蓄一些:“若能投來我們魏家總是好的,子顧一時半刻是娶不上媳婦的,大約指望不上……若殿下等不及,去二房也是行得通的。”

聽著段氏提供的投胎思路指南,常歲寧儘量從容地點頭:“……有機會我會轉達。”

“不過……這都十餘年了,如若殿下遲遲未曾投胎,會不會是有什麼未了的遺願?”段氏轉而思索著道。

“或許是。”常歲寧透過被風拂起的車簾一角,看向車外街道。

段氏便託她再有緣夢到時,幫著問一問長公主未了的遺願。

常歲寧點了頭。

她是有遺願未了。

但她打算自己親自來了結。

馬車經過登泰樓時,常歲寧的目光無聲停留了一瞬。

不久後的將來,她與孟列,或是要見上一面的。

車外的風更大了些,日光再次被灰雲遮蔽。

京中只是天色稍陰了些,但京外皇陵,此時已下起了雨。

晨早時尚是天氣晴好之色,然祭祖大典剛過半,天色忽變,冰涼的雨點很快砸了下來。

不得已之下,聖冊帝唯有領百官離開祭壇,入內殿繼續未完的流程。

重陽落雨本非什麼稀罕之事,但此時正值多事之秋,這場打斷了祭祖大典的急雨,便無可避免地滋生出了不祥的寓意,這份不祥在百官間無聲蔓延開來。

祭典罷,聖冊帝獨自進了皇陵內殿,靜靜看著那些在香燭供奉之下、擺放於神龕之上的李氏牌位。

她身上仍服著祭祀袞服,花白髮髻之上天子冠冕旒珠輕動。

白燭與殿內的長明燈也輕輕晃動著,明暗不定地映在聖冊帝已顯老態然威嚴日甚的眼眸中。

她靜立許久,才語氣不明地緩緩開口。

“連你們,也在怪責降罰於朕嗎——”

“朕為大盛江山盡心盡力,未曾為己為明家而行顛覆之舉,卻仍揹負罵名無數……然,若無朕,無阿尚,大盛江山又何來這十數年的太平?”

“朕為大盛已失骨肉至親,難道朕唯有將這一切拱手讓與於大盛毫無功績貢獻之人,才不算錯嗎?”

她句句都在問,但那些威嚴肅穆的牌位註定不會給她回答。

她也無需她們的回答,她心中自有答桉。

殿外風雨聲蕭瑟,直至夜半方停歇。

次日晨早,聖駕啟程回京。

然路途過半,又遇大雨阻途。

大雨誤了原定的趕路計劃,且一路雨水未斷,此一日聖駕一行臨近京師時,天色暗下,城門已閉。

聖冊帝未再急著催促前行,而是下令於大雲寺內休整一日再行入城。

這倒不是什麼先例,歷年於皇陵祭祖罷,回程之際聖駕都會於大雲寺內停留一兩日,奉香祭祀。

眾人冒著冷雨趕路多已疲累,入了大雲寺安置下來,喝罷僧人送來的熱湯,換上乾爽的衣物,大多都早早歇下了。

崔璟未歇,溼了的衣袍也未來得及去換,他於大雄寶殿前的長廊中,正同下屬安排著各處佈防巡邏之事。

此時,有人披著大氅,撐傘而來。

崔璟看過去。

來人收傘交與長吉,朝崔璟走了過來。

“聖人召崔大都督事畢之後,去一趟天女塔。”魏叔易轉達道。

他與群臣方與聖人議事罷,然聖人未肯歇,而是冒雨去了天女塔,並交待令崔璟也過去。

崔璟頷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魏叔易將話帶到後,卻未有急著離去,似於原處猶豫了片刻,終是開口道:“崔大都督可便移步一敘?”

崔璟看他一眼,而後轉身走在了前面。

魏叔易便跟過去。

二人行至長廊盡頭,元祥與長吉會意守在不遠處,兩人當差之餘,不忘一陣眼神廝殺。

“何事?”崔璟開口問。

“我今日方知,芙蓉花宴後,聖人曾著人暗查二月初春時常娘子於何處做了何事,且是令人事無鉅細查探了一番……你可知聖人此舉為何?”

廊外雨聲喧囂,幾乎將魏叔易本就謹慎壓低的聲音徹底掩蓋。

但崔璟卻聽得字字清晰,有波瀾於心底深處乍現擴散。

雨夜廊中昏暗,崔璟看向魏叔易:“二月時,她與你一同歸京。彼時,她在合州究竟發生了何事?”

他不想去探究她未主動言明之事,但此時他卻是不得不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