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驚異恐慌。

怎會是魏叔易!

俞載呢?!

他下意識地看向魏叔易左右,竟不見一張可信的面孔……他的人都到哪裡去了?

答桉已經不難猜測,但李逸一時難以接受,口中驚惶喃喃道:“不可能……怎麼可能!”

欽差是如何繞過他的視線,去了前方俞載與八萬大軍紮營之處?

那八萬大軍由俞載掌控,凡緊要職位,也皆是他的人在把控,單憑區區魏叔易一介文官是如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不聲不響便收服了這八萬大軍的?

他想不通,也無法可想,但事實已經擺在眼前。

那青年驅馬緩至,視線落在下巴歪斜,滿臉是血,且穿著尋常兵服,被壓跪在那裡的狼狽男人身上,幾分訝然,印證著問:“……李逸?”

這身打扮,這幅模樣,是不太好認。

常歲寧點頭:“是他。”

魏叔易循聲看去,這次也有些訝然:“常娘子?”

哪怕他已見過許多次她男裝時的模樣,但此刻見她著兵服站在此處,還是有些意外。

常歲寧再次點頭:“是我。”

魏叔易遂下馬。

他身上官服潔淨如新,未染塵埃,那張面孔也一如春山之色,清潤澹雅。一眼望去,給人一種,如此一人,好似生來便當居廟堂,當持筆作章,當觀花賞月,唯獨不應當出現在這戰馬粗魯地噴著白氣,滿眼兵氣血腥,危機四伏之地。

但無論“應當”與否,他都來了。

見他走來,常歲寧抬手:“魏侍郎。”

“久不見常娘子了。”魏叔易一雙清潤的眸子微微含笑看著她,片刻,望向李逸:“未曾想到,再見時竟會是如此情形。”

但此時並非敘舊之時。

“我此番奉聖諭前來捉拿反賊李逸——”他道:“此番辛勞常娘子擒拿反賊了,魏某定會如實將常娘子之功奏明聖上。如此,便請常娘子先將他交予魏某吧。”

他話音落,身側即有兩人上前,要從常歲寧的人手中接過李逸。

押著李逸的人一時未放手,而是請示地看向常歲寧。

包括金副將等人,也下意識地看著常歲寧,等她開口。

魏叔易並不介意,只拿一雙總含著淺澹笑意的眼睛也看向她,同時不免意識到,她如今很得人心。

看來,他聽到的那些事蹟全是真的了。

這份人心,是她憑藉自己的能力贏來的。

常歲寧似短暫地思索了一瞬,才開口道:“我可以將他交給魏侍郎,但我需要先要殺了他。”

魏叔易微怔,意思是,交給他一個死人嗎?

“……你不能殺我!”李逸聞言立時又變了神態,趕忙看向魏叔易:“我已經認降,我已經知錯了!我父親乃是淮南王李通,曾為朝廷立下多少功勞?你們不能私自處置於我!我要回京面聖……我要當面向聖人認罪!”

說著,又急忙道:“對了,我還知曉徐正業的要秘……待我回京後,會當面稟明聖上!”

常歲寧只覺好笑,此人別的事不擅長,保命的手段倒是信手拈來,取之不盡。

她看著李逸,卻是問魏叔易:“魏侍郎信嗎?”

魏叔易不置可否,只欲言又止地看著她:“常娘子……”

勸阻的話他未直接說出口,但常歲寧明白。

但她仍道:“我必須殺他。”

魏叔易看著她:“何為‘必須’?”

“此前我阿爹本該率十萬大軍支援和州,但我阿爹離營後,他擅自更改餘下八萬大軍行軍路線,借一位武將無法眼睜睜看著和州城破之義,不忍見和州百姓陷於水火之善,欲將之困死於和州——”

“其手握重兵,然為一己之利,置和州滿城百姓不顧,使無數百姓枉死——”

“其為奪兵權,以陰險手段刺殺賀危。”常歲寧道:“武將可死於沙場,可死於兵險詭招,皆不為可惜,但死於此等蠢毒之人手中,在我看來,實為不應當,不該有這樣的道理。”

魏叔易看著那雙在為賀危鳴不甘的眼睛。

那雙眼睛的主人繼續說道:“再往前說,江寧失守,徐氏大軍得以壯大作亂,整個江南之地皆及及可危,流民遍野,餓殍滿地。諸如種種,數不勝數,無不與他有直接或間接之因——”

“其身為主帥,不曾愛惜麾下將士,此為無義。身為宗室子弟,待江山百姓無絲毫憐憫,此為無德。領二十萬之師,卻毫無作為,此為無用。如此無用無德無義者,說是罪大惡極亦不為過,讓他繼續活著,便是對其他人的不公。”

他說的沒錯,他的父親淮南王曾為朝廷為聖人立下過諸多功勞,他一貫又很擅長在人前擺出認錯的怯懦可憐模樣——

如若有人借淮南王之功為他求情,說不定他當真能保下一條狗命。

縱他被廢為庶人,貶為罪人之身,被關押囚禁,可日後呢?

時局飄搖,說不得哪日皇位便換了人來坐,如若有人當真能推翻女帝,待到那時,昔日反女帝者,反倒會成為功臣。

若當真被他等到那一日,他以宗室功臣之身被迎出,那今時因他而枉死者又算什麼?誰又會記得他們是怎麼死的?

她不想讓這樣的歪理有現世的機會。

早在那日她從賀危手中接過那道聖旨時,她便決心非殺李逸不可。

最後,她看向魏叔易,問:“在魏侍郎看來,以上種種‘必須’,是否足夠我殺他一百回?”

一旁的薺菜娘子握緊了手中砍柴刀,眼前浮現和州守城時的慘烈之態,亦恨不能將李逸大卸八塊。

魏叔易沉默片刻,仍有些猶豫:“可他說……他知曉徐正業的要秘。”

旋即,卻看向那名幕僚,思索道:“這應是他麾下幕僚吧?若有要秘,問這幕僚應也是一樣的……”

“如此思來,這兩人中只需留一個活口即可。”他看回常歲寧,與她道:“常娘子且看著留吧。”

李逸大驚失色:“……魏叔易,你怎麼敢!”

他開始劇烈掙扎:“我已認降,我乃宗室子弟……豈容爾等私自處決!”

“聖上曾有言,如若反賊膽敢抗之,可當場誅殺。”魏叔易轉身,看向廝殺後倒地的那些李逸心腹:“這些,想來即是反抗的證據了。”

“魏叔易……你無非是忌憚她與常闊的淫威,你這般瀆職,不得好死!”李逸慌不擇言:“你們視律法規矩何在!”

“規矩是死的——”常歲寧手起,刀落。

鋒利刀刃迅速劃過李逸的脖頸,初時只留下一道極細的血印。

“曾”地一聲輕響,常歲寧將刀按回刀鞘之中,看著李逸瞪大的眼睛,平靜道:“你也可以是。”

規矩是死的,人當然也可以是死的。

魏叔易回過頭之時,便見李逸脖頸處幾乎斷裂,腦袋失去支撐般向一側歪垂,傷口和口中都湧出濃稠的鮮血。

“別看了,當心做噩夢,你不是最怕鬼嗎。”常歲寧好心勸說一句,便轉身握著刀離去。

耳邊迴響起李逸方才那句詛咒自己不得好死的話,魏叔易打了個寒噤,而後忙看向她:“常大將軍何在?”

那道背影沒有回頭,而是徑直上馬:“隨我來。”

魏叔易讓人將李逸的屍體,不,還未完全變成屍體的身體收起來——待會兒還用得上。

又令人看管好李逸那名幕僚,而後便上馬,跟上那道在前引路的身影。

大軍在後,動如雲湧。

常闊那邊的兩軍拼殺,隨著李逸逃走的訊息傳開,已經被平息了大半。

主帥走了,軍心難免潰散。

而今主帥又回來了,只不過,回來的卻是屍首。

李逸的屍首被示眾之際,魏叔易順勢示出聖諭,“我乃門下侍郎魏叔易,奉聖諭前來捉拿反賊李逸,而今李逸已經伏誅,爾等速速降之,待事後查明是受李逸矇蔽者,一概皆可免罪!”

至此,欽差與聖諭的到來,已徹底坐實李逸反叛之舉。

那些跟從李逸計程車兵人心惶惶,皆紛紛放下兵器,再不敢心存僥倖頑抗。

冬陽滑落西山,一輪寒月高升,冷意在天地間無聲侵蝕萬物。

大軍整合,就近選了開闊之處紮營,營帳外燃起火堆,將寒氣驅散大半。

常闊與魏叔易,及那名隨同魏叔易前來的武將在料理後續事宜,清查李逸軍中同黨。

常歲寧偷得些許清閒,坐在火堆前,正與阿點烤火取暖看星星。

阿點昂著頭看了很久的星星和月亮,而後不知想到了什麼,若有所思地看向身邊坐著的少女。

她換下了那身兵服,此刻穿了一件檀色圓領袍子,外面罩著玄色披風,束著的馬尾披垂在腦後,坐在那裡雙手隨意撐在身後側,仰頭看著星星,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不知在想些什麼。

阿點看得有些出神,似覺得自己眼花了,用力眨了下眼睛,再看,卻再次出神。

察覺到他的視線,常歲寧轉頭問他:“怎麼了?”

火光將她的面容映照得幾分朦朧,聽得這聲詢問,阿點不知怎地,強忍了片刻後,忽然“嗚”地一聲哭了出來。

常歲寧愣住:“到底怎麼啦?”

“我想殿下了!”

阿點哭著朝她身邊擠了擠,與她緊緊挨在一起,抱著自己的膝蓋,有些費力地將頭埋在她肩膀上,像一隻受傷的大獅子靠著一隻小白兔。

他不懂什麼叫睹物思人,觸景生情,他也不懂這洶湧思念從何而來,只有埋頭大哭。

常歲寧輕輕拍著他的背,正要開口說些什麼時,一道聲音先她響起。

“怎麼,阿點將軍這是被常娘子欺負了?”

魏叔易走來:“可與本官說來,我來與你主持公道。”

阿點也知大哭丟人,聞聲趕忙抬起頭來擦眼淚,哽咽道:“小阿鯉才不會欺負我……她和殿下一樣好。”

又拿一雙可憐兮兮的淚眼看著常歲寧:“小阿鯉和殿下一模一樣,可像可像了。”

魏叔易眼中笑意閃爍:“阿點將軍所說,是先太子殿下麼?”

縱阿點不清楚“先太子”三字有什麼不同,但這些年聽得多了,自也知曉這“先太子”便是他的殿下,是以抹著眼淚點頭。

魏叔易還要再問,只聽一道聲音打斷了他:“魏侍郎也是來烤火的嗎?”

“是啊。”魏叔易回過神,慢條斯理地盤腿坐下。

常歲寧便讓阿澈帶阿點回帳中去睡覺。

“許久未見常娘子了。”魏叔易含笑道:“這一路來,有關常娘子事蹟,多有耳聞,今見常娘子平安,吾心安矣。”

常歲寧一笑,轉而問他:“魏侍郎怎會想到直接秘密趕往揚州附近收服那八萬大軍?”

“若想要各處出兵征討,必免不了好一番打嘴仗,耗時又耗力,與其求人不如釜底抽薪。”他說著,笑了笑:“當然,只抽了一半而已。”

“但此舉很冒險。”常歲寧問他:“那八萬大軍必然由李逸心腹掌控,想要收服並非易事,且紮營處已近揚州,多有徐正業眼線,魏侍郎便不怕有去無回嗎?”

“當然怕。”魏叔易看著她,笑道:“但中途聽聞和州得保,我料想常大將軍與常娘子必會從和州方向前來阻截李逸,此舉也很冒險……為了能及時與常娘子接應上,魏某縱然怕,卻也想冒險一試。”

“但沒想到,魏某雖未來遲,常娘子卻已然擒得李逸,原是從除州借到了兵。”他說著,嘆息道:“我這險,竟是白冒了。”

常歲寧:“不算白冒,至少免去了後顧之憂,免去了諸多不必要的傷亡……這麼多人命,魏侍郎積大德了。”

魏叔易聽罷笑了起來,又順著她的話補充道:“還有一條,至少沒拖常娘子後腿。”

常歲寧也不謙虛客氣,點頭:“是極。”

她真的很怕來一個草包幫不上忙不說,倒將局面攪得更亂。

“但我很好奇,魏侍郎究竟是如何收服了那八萬大軍?”她難得對魏叔易擺出請教之色。

他是文官,在軍中並無威望,縱有那名武將跟隨,可她觀那人很陌生,也並非耳熟能詳威望過人者。

縱有聖旨在手,但如此局面下,魏叔易能在這般短的時間內、近乎神不知鬼不覺地收服那由李逸心腹掌控的八萬大軍,實在令人欽佩,卻也實在令人疑惑。

她方才開口,便意在詢問此中經過,但他未有相答,於是她此時便又直接問了一句。

“常娘子是覺得魏某沒有這個本領?”魏叔易不答反問。

“那倒不是。”常歲寧如實道:“我只是好學。”

“常娘子已然展露這般過人天資,還這般好學,是不打算給我等庸碌之輩留活路了?”

常歲寧狐疑地看著他:“怎麼,莫非是什麼說不得、不可外傳的制勝訣竅嗎?”

“本想避而不談,誰成想竟是避不得……”面對她不得答桉不罷休的好奇心,魏叔易半真半假嘆氣,從袖中取出一物,遞給常歲寧:“不可外傳的制勝訣竅,便在此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