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喜兒翻出了三隻麻袋。

還不瞭解常歲寧的老兵,猶在暗自疑惑“女郎出門,怎隨身帶著麻袋”之際,常刃已將麻袋接了過來,對阿稚道:“哪家花樓,帶路吧。”

阿稚點頭,常刃另點了兩人跟上,四人很快離去。

再折返時,已至深夜。

幾道黑影自客棧後牆翻入,於夜色中幾乎未曾發出什麼聲音。

常歲寧的客房中一直未有熄燈,隨著常刃他們回來,三隻被紮緊的麻袋被扔在地上,去時空空如也,歸來應有盡有。

麻袋裡的人已被打暈了過去,此刻一動不動,只有刺鼻的酒氣隔著麻袋散發出來。

“女郎,要不要將人倒出來,潑醒問話?”向來積極肯幹的阿澈躍躍欲試。

“不必。”常刃將東西取出來,道:“在他們暈過去之前,已問出了他們入城要辦的差事,他們此次是入城採買,採買單在此,採買金與腰牌也都交出來了。”

常歲寧接過那採買單,展開掃了一眼後,看向那三隻麻袋:“先將他們的外衣剝下來。”

阿澈很快照辦。

常歲寧看了看那三人的大致面貌與身形,其中一個還很年輕,身量不高,另外兩個一個壯實,一個瘦高,皆是三四十歲左右。

常歲寧套上最矮那人的外衣,只覺酒氣燻腦。

她另指了常刃與另外一名近隨,分別換上另外兩人的衣裳。

“康叔,待我們三人掩飾罷樣貌,便會趁夜去他們下榻的客棧歇息,你們且守在此處等訊息。”

“女郎這是要頂替他們潛入大營?”老康皺眉:“這怎麼行?女郎未曾去過大營,並不知軍營裡的規矩,很容易便會暴露,此舉太過犯險,還是交給屬下們去辦吧!”

“無妨,我學東西很快的,路上讓刃叔教一教我即可。”

“可……”

常歲寧打斷他的話:“康叔放心。”

少女神態話語溫和,但無形中帶著不容置喙之感。

阿點拍拍老康的肩,不知學著誰的口吻,語重心長地說道:“康叔,你都已經這麼老了,都該老湖塗了,出門在外要乖一點,要聽年輕人的話才行的!你看,我都沒有鬧著非要跟過去!”

老康:“……”

常刃與老康保證:“放心,我定會保護好女郎的。”

這話其實只是騙騙老人,畢竟在他看來,女郎保護他的可能或許更大。

老康嘆口氣,也沒轍了,只有問:“那這三人,女郎打算如何處置?”

人遲早會醒的,總藏在這人來人往的客棧裡也不是辦法。

放走是絕對不能的,但常歲寧倒也不覺得這仨人就到了該斬立決的地步,於是想了個厚道而又物盡其用的法子。

她令人私下在壽州附近置辦了一處別莊,用來安置老常那些豐厚的家財,為隱蔽起見,近日正使人建倉儲,挖密道。

“送他們去刨土吧,管飯。”

……

次日,身上被剝得只剩下了中衣的三人被凍醒過來,睜眼一看,已身在陌生之處。

試圖逃走未果,捱了頓毒打後,有人丟給他們三件破襖子,三隻饅頭,及三把鐵鍬。

三人心中大駭,欲哭無淚,這竟是落到開黑礦的歹人手中了?!

……

當三人被迫埋頭刨土之時,已另有三人穿著他們的兵服,趕著他們昨日的馬車回到了壽州城外的大營外。

馬車趕近時,守在營門外的幾名士兵正說著話。

“方才楚將軍那邊又使人回來催糧草了……”

“京師送來的糧草還在路上呢,營中哪有什麼糧草可以送去給他們?”

“前幾日不是聽說常家有人剛送了一批糧草過來嗎?”

“說起來,倒不知常大將軍眼下傷勢究竟如何了……”

幾人說著話,神色似都有些莫名不安,見得馬車靠近,抬手攔了下來。

那三名回營的“士兵”分別遞上腰牌,及外出採買時營中給出的文牘。

守營計程車兵又例行公事掀開馬車上的油布,檢視採買之物,確定沒有異樣後,便揮了揮手。

三人便牽著馬車要往營中走去。

馬車輪“咯噔噔”剛滾了幾圈,忽聽身後傳來守營士兵的聲音:“等等。”

三人當中,為首的常刃心口忽地一提。

那開口計程車兵已經朝他們走了過來。

“不對吧。”那士兵打量著常刃:“你們是昨日就離營進城了吧?怎耽擱到此時才回來?”

常刃忙道:“昨日入城晚,許多鋪子都關門了,未來得及買齊……”

那士兵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是嗎?”

說著,目光中打量的意味更甚了。

此時,餘下的那幾名士兵也走了過來。

常刃心口快跳起來,正要琢磨著說些什麼時,他身後的那名年輕“小兵”,快步走上前來。

“下回一定留意著時辰,這次就請幾位大哥行個方便……”壓低聲音說罷,忙將一隻錢袋塞了過去。

守營計程車兵挑挑眉,看向他。

這小兵年紀不大,膚色微黑,一雙滴熘熘的眼睛賠著笑。

守營士兵看了眼左右,見無人留意這邊,才將錢袋接過來,面色也總算緩和下來。

嘴上又笑罵一句:“下回?你想得倒美,怎麼,這肥差還總能天天輪到你這滑頭身上來?”

“就是!”另一名守營士兵笑著抬腳踢了“小兵”一腳:“這小身板兒瞧著就是個虛的,也敢學人跑城中偷快活呢?”

“小兵”嘿地一聲笑了,並不辯解反駁。

幾人得了好處,打趣笑罵了幾句便也就放了人:“行了,走吧。”

“小兵”又道了句謝,這才和其他兩名同伴一同拉車入營。

聽得身後聲音漸遠,常刃鬆了口氣,下意識地看向一旁抹黑了臉、扮作小兵的自家女郎。

方才幸虧女郎機警。

大營之中十餘萬士兵,不可能人人都互相認識,各處巡邏與守衛也會每日更換,按理來說,那些人即便覺得他們是生面孔,卻也輕易看不出他們是假的,但耽擱得久了卻是不好說……

好在女郎反應及時。

來時他怎麼說來著,女郎護著他還差不多……

但松下那口氣只是一瞬之事,常刃很快定下心神,入營只是第一步,或者說,進了這軍營之中才更要當心謹慎,否則一旦被人察覺到異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拉著馬車走過一段砂石路,遇到了兩隊巡邏計程車兵,眼看那些錯落的營帳就在眼前,他們很快遇到了第一個避不開的難題——要將這些採買回來的東西送往何處?

各處都在忙自己的差事,不可能有人專等著為他們引路,他們更不可能開口與人問路。

“跟我來。”常歲寧目不斜視,低聲說道。

戰時在外,出於戰略考慮,各營帳的佈局位置所在,多是大同小異。

而她很確信這採買之物是要送去哪個營帳中的。

常刃二人便推車跟著常歲寧往前,一路並不多看。

只是常刃心中忍不住升起疑惑——女郎怎麼好像對軍營中的一切都甚是熟悉?

“怎麼才回來!”

幾人剛要靠近一座大帳時,便見守在帳外的披甲士兵快步上前,不悅地呵斥道:“連主帥賬中的東西也敢怠慢,我看你們是不想活了!”

說著,便抬手令人上前:“快把東西都搬進去!”

常歲寧幾人趕忙幫忙,面對那士兵的喝罵,頭也不敢抬一下。

但他們縱是幫忙,也只是將車上的東西卸下來,如他們這等沒有品級的小兵,尋常是不被允許進主帥營帳的。

是了,這些東西正是為李逸採買的。

常歲寧昨晚在看到那採買單時,便已猜到了。

那單子上有李逸少時便慣用之物,且能開此特例者,也只有軍中主帥或副將之流了。

而既是特例,便是原本不合規的,行軍在外,品級高的將領所用所食之物雖會有優待,但那是在軍中分配之物的基礎上擇出最好的,而非令士兵入城另行採買。

李逸此舉,並非一位合格的主帥該有的舉動。

上行而下效,此一路看過來,足可見軍中風氣實在不佳。

而雖未能跟進去,但常歲寧藉著那帳門被打起的間隙,也得以飛快地往賬內瞟了幾眼,正見一名穿著甲衣、三十歲出頭的男子於帳內來回踱步,正是李逸。

另有兩名文士幕僚模樣的人立在一旁,看樣子似在議事。

或因帳簾被打起的緣故,他們暫時停下了說話,但來回走動的李逸似在為何事而焦灼。

待將東西搬卸完畢,那披甲計程車兵指向常歲寧三人:“你們三個耽誤了回營的時辰,去校場綁上沙袋各跑十圈!”

三人立時應“是”,轉頭往校場的方向去。

校場是營中最大的一片空地所在,三人來時便看到了。

雖說一來便要替人受罰,但常歲寧樂觀地覺得,此時被罰去跑圈也沒什麼不好的,至少不必擔心回到常呆的崗職之上,會有被人識破的可能。

常歲寧本打算先去老老實實跑一跑,十圈過後天色必然已經暗下,天黑更方便行事,到時再暗中去尋常闊。

但三人在去校場的路上,忽然出了意外。

這要從三人正要離開之際,一名士兵快步前來傳話說起。

“啟稟主帥,京師有欽差前來!”

聽得士兵此言,李逸面色一震,下意識地看向兩名幕僚,同二人交換了眼神之後,神情鎮定下來,道:“快快有請。”

很快便有一行宦官打扮模樣的人,及一名身形挺拔的中年男人,一同走進了李逸的營帳中。

雙方各人見禮間,李逸的視線落在了那中年男人身上,只覺心口處驟然冷了下去。

這是懷化將軍賀危……

賀危向他拱手:“李將軍,許久不見了。”

“賀將軍。”李逸露出一絲訝然之色,連忙問:“竟不知賀將軍與諸位來了壽州,如此大事,怎不令人提前告知一聲?我也好提早令人迎候才是!”

為首的宦官解釋道:“李將軍領兵在外,諸事繁忙,如今戰事又如此緊張,我等又豈好讓軍中再鋪張迎候呢。”

李逸還是有些侷促:“到底是我有失遠迎了!”

心中卻已盡是寒意。

什麼不欲鋪張,分明是暗中而來,想趁他毫無防備,打他一個措手不及罷了!

難怪今日才抵壽州,想必是為避開沿途耳目,特意繞路而來。

那人在信中果然沒騙他……

有人暗中告訴他,聖人明面上替他壓下了那些易帥的提議,但卻只是障眼法而已,實際聖人不單要換掉他,還要讓他回淮南道守喪三年……

自父王病逝後,淮南道的兵馬已被聖人趁機收回大半。

他的父王不止他一個兒子,淮南王的爵位是兄長的,而他在京師多年,在淮南道毫無根基,此時回去,註定什麼都得不到……

而他於京中謹小慎微,努力摸滾打爬多年,才得來的左領軍衛大將軍之職,經此一事必也會被聖人奪回……他這些年付出的一切都將付之東流!

父王已不在了,他此時灰熘熘回到淮南王府,便只能仰兄長鼻息,繼續過幼時那忍氣吞聲的日子……

李逸心中翻湧,面上十分客氣,請一行人坐下歇息。

為首的官宦含笑道:“坐便不必了,咱家此番是奉聖人旨意而來……”

李逸面色一正,正要行禮,準備聽那宦官傳旨,忽聽賀危開口問:“對了,怎未見常大將軍?”

“此前一戰,常大將軍為救我中了一箭,如今尚在養傷。”李逸說到此處,神色有些愧疚。

賀危忙問:“傷勢恢復如何?”

“箭傷本無大礙,但常大將軍舊傷頗多,便一同發作了出來……”李逸道:“軍醫交待要靜養。”

按常理來說,聽到“靜養”二字,這話題便該停下了,但那賀危卻道:“我與常大將軍算是舊識,想去探望一二。去去便回,不會過多攪擾。”

內侍從賀危的堅持中隱隱察覺到了不對,眼中笑意微閃,亦道:“來時聖人也曾特意交待,要咱家帶幾句話給常大將軍……既常大將軍有傷在身不便移動,那便請李將軍讓人帶路吧。”

李逸聞言,便知沒有再拒絕的餘地。

他想,他知道賀危他們為何一定要先見到常闊……

賀危等人一旦與常闊見面,在得到常闊這個素有威望的副將的支援後,再示出聖旨,便可逼迫他交出主帥兵權。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為防他生出異心,於賀危等人而言,這是最穩妥的辦法。

而這正是他近日選擇將常闊軟禁的緣故之一。

所以,他是絕不可能讓賀危等人見到常闊的。

對上賀危看似平靜的視線,李逸似想了想,到底也點頭:“既如此,那諸位便隨我來吧。”

他親自在前帶路,引著賀危一行人出了營帳。

主帥營帳距離副將營帳並不遠,但這看似短短的一段路,卻足以生出出人意料的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