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老爺微微低頭,神色變得有些古怪。

因為皇帝這番話,是有問題的。

不是他跟自己開玩笑的態度有問題,作為大老闆,跟親近的下屬說幾句玩笑話並不奇怪,畢竟皇帝跟大臣都是人,工作中也需要一些逗樂,不然就太過無趣了。

詭異的是,皇帝竟然知道葉嬋的事情!

葉嬋代表福州士族跟沉毅談判的時候,沉毅的確把福州士族給出來的條件,基本上都在奏書裡跟皇帝說明白了,但是……

但是關於葉嬋要跟他睡覺的這部分內容,沉毅是替自己隱去了的!

更重要的是,沉毅跟葉嬋為數不多的幾次溝通之中,基本上就只有他跟葉大娘子兩個人在場,沉毅沒有說,葉嬋更不可能有渠道直奏天子…

因此,皇帝拿這件事情來與沉毅說笑,就顯得詭異了起來。

他是如何知道的?

見沉毅沉默不語,皇帝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他直接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澹澹的看了看沉毅:“沉卿此時心裡,多半在猜測,朕是如何知道葉大娘子與沉卿有牽扯的,是也不是?”

沉毅這才回過神來,微微低頭道:“回陛下,臣…臣與葉氏女,全無任何干系,要非說有干係的話,也都是出於公事,沒有任何私情…”

皇帝微微一笑:“朕知道。”

“你的奏報遞上來之後,朕心裡有些好奇,就讓內衛去查了查這個葉家,意外之下才探聽到,這個葉家女子,屬意沉卿。”

沉老爺神色更加古怪了。

他心裡很好奇,內衛這個意外探查,是怎麼個意外答?

難不成那位葉大姑娘,會把這種私密的事情,在家裡到處說?

又或者,她睡覺的時候喜歡自言自語?

還是…

這姑娘有寫日記的習慣?

真是奇了怪了。

皇帝臉上帶著笑容,微笑道:“說起來這件事,朕覺得頗為惋惜,內衛報上來的時候說,這葉氏女姿容動人,是難得的大美人,既然美人青眼相加,沉卿就不應該辜負人家這份情義才是。”

皇帝陛下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沉毅,微笑著說道:“沉卿在福州府,若是收了這個外宅,朕拿捏住的這個把柄就更大,也不用再讓高明去邸報司造謠了。”

聽到皇帝這句話,沉老爺心中一凜。

皇帝這番話是什麼意思?

是對自己不信任了,還是在暗示自己什麼?

他很快回過神來,低頭道:“陛下,臣事君之心,天地可鑑,只要陛下一聲吩咐,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皇帝走到沉毅面前,伸手拍了拍沉毅的肩膀,微笑道:“朕倒沒有懷疑沉卿的忠心,只是沉卿知道朕不少私事,朕卻不知道沉卿私下裡有什麼痛處…”

“有些不太爽利。”

他微笑道:“朕覺得,明年沉卿要是再見到這葉氏女,不妨再接觸接觸,說不定將來,可以傳出一番才子佳人的佳話。”

以欽差之威,強逼士族嫡女為外宅,這要傳出去,是不是佳話不好說,沉老爺的名聲就全毀了。

伴君如伴虎啊。

即便是同齡人。

這位洪德皇帝的心思,還是不太好猜的。

沉毅沉默了片刻,低頭道:“臣…謹遵聖意。”

聽到沉毅這句回話,皇帝再一次拍了拍沉毅的肩膀,爽朗一笑:“朕與你說笑的。”

“不要放在心上。”

他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坐下來之後,看向沉毅,然後正色道:“好了,咱們說正事。”

皇帝緩緩說道:“這件事情,朕心裡頗為不快,不止是因為他們在背後說惠妃的壞話,更是因為……”

說到這裡,皇帝臉上的笑意完全收斂,目光也變得冷峻了起來:“更是因為,他們不把朕的臉面放在心上,這種謠言也敢出去亂傳。”

他冷笑道:“分明是還把朕當成一個孩童看待!”

到今天,皇帝執政已經四年整了。

四年時間,他從當初的十六歲少年,已經二十歲了,如果按照虛歲計算,他已經二十一歲。

除了年齡之外,這四年時間裡,皇帝把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攫取權力上,而且卓有成效。

到現在,不管是任何人都不能把年輕的皇帝陛下,當作小皇帝看待了。

他已經是一個完完整整的皇帝,因此既要裡子,更要面子。

天子顏面,不可染汙。

天子威嚴,不容挑戰。

一直到現在,沉毅才完全琢磨明白自己這個大老闆的所有念頭。

皇帝不僅僅是因為那位惠妃娘娘動怒,更主要的原因是,有人在他這個皇帝的臉上抹黑了。

哪怕這個所謂的“謠言”是事實也不行。

沉毅想了一會兒,微微低頭道:“陛下準備如何處理?”

“宮裡那些吃裡扒外的惡奴,朕已經讓高明處理乾淨了。”

“至於其他方面…”

皇帝低眉道:“朕想要不讓太后生氣的同時,讓那些人記下這個教訓,讓那些人覺得痛。”

話說到這裡,這件事的幕後主使是誰,已經非常清楚了。

最起碼在皇帝那裡,是非常清楚了。

後族孫氏。

已經被皇帝認定的事情,那麼不管背後是不是孫家人乾的,孫家都必須背下這口黑鍋,擔下這個過錯。

沉毅低頭想了想,然後開口道:“陛下,臣聽說建康勳貴,多有蓄奴,佔田,還有人豢養家丁,欺侮百姓…”

“尤其是各家名下田產,已經多不勝數了…”

沉毅低聲道:“不妨以此為藉口,清查勳貴田產,家奴,以及名下產業來歷,有來路不明,來路不正,以及家奴超出規格的,一律抄沒,嚴查嚴辦…”

“勳貴們自然不敢對陛下動怒,但是隻要有風頭一引,他們的怒火,就會燒到那家人身上…”

皇帝先是眼睛一亮,然後他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沉毅,澹澹的問道:“是誰告訴沉卿,建康勳貴多有佔田的?是戶部麼?”

他的意思是,是不是趙昌平告訴沉毅的。

是不是這位戶部尚書,有什麼政治操弄在其中。

沉毅嘆了口氣,開口道:“陛下,自古以來的勳貴們皆是如此,歷朝歷代,概莫能外…”

“本朝自然也是如此。”

聽到這句話,皇帝沉默了。

片刻之後,他對著沉毅揮了揮手:“這件事情,朕考慮兩天,沉卿你也回去考慮考慮,有沒有別的法子,等過完了年,朕再召你進宮來。”

沉毅恭敬低頭,拱手告退,離開了德慶宮。

走出德慶宮之後,沉毅突然回頭看了一眼後宮的方向。

此時此刻,他的心裡突然出現了一個詭異的念頭。

如果是惠妃娘娘宮裡太監傳出去的訊息…

那有沒有可能是…?

應該不會。

沉老爺微微搖頭,在心裡否定了這個大膽的念頭。

沒有哪個女人,會用自己下半輩子的名聲和腹中孩兒一輩子的前途,來做這種汙衊他人的事情。

應該…不會!

應該…不會吧?

不過即便如此想,沉毅還是沒來由的察覺到一股陰冷之氣,從後宮方向傳了過來,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這種事…

不管是後族動的手,還是惠妃娘娘自爆…

都屬於是非常狠辣的手段了。

而這種兩敗俱傷的手段,是外廷文官們,絕對做不出來的事情。

因為官員們,在出招傷敵之前,想的都是如何自保。

可能也只有後宮鬥紅了眼的娘娘們…

才會這麼狠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