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特沉入冥想第一個小時。

賽瑞拉卡察卡察,卡察卡察,吃掉了一條燻鹿腿,一大捧各色水果,外帶一把銀幣。

格雷特沉入冥想第二個小時。

賽瑞拉停止吃東西,湊到格雷特面前,屏住呼吸,開始觀察他的眉毛、眼睛、鼻樑、臉龐輪廓。

格雷特沉入冥想第三個小時。

賽瑞拉把格雷特的眉毛數了兩遍,睫毛數了三遍,百無聊賴,又坐回去開始吃東西。卡察卡察,卡察卡察……

哎呀,銀幣吃起來味道不夠好,要不要吃金幣呢?

可是她的金幣已經不多了,再吃下去,她的金幣床就要少一個邊兒……或者省著點吃?還是,上次在那個天騎士的收藏裡,拿到的那些金盤金碗金盃,拿出來啃一口?

“啊……好沒勁啊……”

銀龍少女向後一仰,伸展肢體,在地上滾來滾去。從樹窩入口的左邊滾到右邊,再從右邊滾到左邊:

“格雷特不跟我說話,長老跑掉了,周圍也沒有別的人……好沒勁、好沒勁、好沒勁、好沒勁……”

雖然格雷特之前也不是沒有冥想過,一次沉入冥想,或者一次和大樹說話,少點的持續幾個小時,多點的持續一兩天。

但是,那個時候,她身邊,總有別的人啊!

有伯納德,有阿帕,有艾希·月歌,有尤迪安,有法希姆長老……有各種各樣的人……可以陪著她聊天,講笑話,一起吃東西,還可以替換著起來走走……

不像這次,只有她一個人,孤零零守在格雷特身邊。樹窩裡那麼窄,想要現出原形趴著睡覺,都沒地方……

“哎,你能不能多給點地方啊?”

賽瑞拉想了想,起身走出窩棚,拍了拍身下的橫枝:

“給個大點的地方,我好趴下來睡覺……”

橫枝善解人意地抖動了一下。隨即,橫枝延伸、擴充套件,嗖嗖嗖地抽出幾根側枝,大枝分小枝,小枝分樹葉,藤蔓不知道從哪裡爬上來,纏繞了一圈又一圈……

幾分鐘內,就圍繞著樹窩的入口,構建出了一個五六十米長、二三十米寬,足夠賽瑞拉變成原形的平臺。

“欸!謝謝!太謝謝你啦!”

賽瑞拉高興了。她往外輕盈地一跳,橫移出去十來米,緊接著又是一跳。然後,一蓬銀霧升起,膨脹、膨脹……

銀霧消散的時候,出現在原地的,已經是一條三四十米長,全身燦爛的成年銀龍。她慢慢趴下,將巨大的龍首懟在樹窩門口,愜意地閉上了眼睛。

“嘿嘿……賽瑞拉保護格雷特!沒有人,能越過賽瑞拉,打擾到格雷特啦啦啦啦啦啦~~~”

周圍,樹枝和樹葉輕輕地抖動著,彷佛在笑。

這笑意從世界樹上,一直傳達至格雷特心底。格雷特和世界樹溝通,需要進入冥想狀態,才能全力傳達和接收訊息,世界樹卻不用如此。

或者說,對一棵樹而言,本來就無所謂冥想不冥想。日常站在那裡,也不說話,也不用變出一張嘴來說話,要說感知,樹皮、樹根和樹枝樹葉,到處都能提供感知……

格雷特靠在世界樹的樹皮上,或者不知道哪一層內皮上,安靜地沉入冥想。

和世界樹打過招呼,問過好以後,他只問了一聲“最近你怎麼樣”,對面就瘋狂地發過來一大堆訊息:

痛!

痛痛痛痛痛!

根部被燒著,好痛;一直吸收的力量忽然又沒有了,好難受,忽然根部又被燒了,好痛好痛好痛……

不但傳遞意識,還傳遞感知。那種根部被烈火燒灼的痛苦,那種從根莖處傳來、遍及全身的痛苦,鋪天蓋地,向格雷特捲了過來……

世界樹承受的苦難,遠遠超過任何一棵古樹。如果不是格雷特撤退得快,這樣的痛苦,幾乎要摧毀他的精神和意識。

“呃……也許我可以幫到你?”格雷特好半天才鎮定了下來。他平復一下自己的意識海,努力傳過去心念:

“我的母親……尹露妮·艾瑪吉爾……她負責安撫的古樹,我之前和他聊了聊……提供了他一些知識,似乎能緩解他的痛苦……你要不要試試看?”

得到允許,他奮力將神經、麻醉,以及局麻和腰麻相關的知識傳了過去。傳完之後,殷殷叮囑:

“這個只能用來緩解一時,不能一直一直用……如果長期掛著,會喪失對危機的感知,出更大的亂子的……”

意識海中,世界樹沉默下來,很久很久。就在格雷特以為它睡了過去,或者乾脆下線了的時候,一大股喜悅的波動,鋪天蓋地打了過來:

“這很有用!這非常有用!非常感謝你,你是我的朋友,珍貴的朋友……你有什麼想要的?除了不能跟你走之外,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

有用就好。只要能讓世界樹喘口氣,歇一歇,不要忽然發飆起來,讓長老們這麼辛苦地安撫,那就好……

格雷特長長地透了口氣,微笑起來:

“能幫到你就好。至於想要的東西,我暫時想不出來……或者,能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嗎?你從出生以來,從記事以來的故事?”

很快,大段大段的記憶洪流,洶湧而來,幾乎將格雷特淹沒。

他看見,一顆種子從巨樹上墜落,被精靈們虔誠地捧在手裡;

他看見,那顆種子被精靈們捧離巨樹腳下,尋找到一個土地肥沃、水源豐富的地方,仔細地種了下去,日日夜夜有人看護,有人調整週圍的魔力,有人在周圍祭祀、讚美月光;

他看見,那顆種子,發芽,抽枝,長葉,長成秀挺的樹苗,長成一人高、兩人高、三人高的小樹;

他看見,巨大的爆炸燬滅了一切,在熾熱的、橫掃四方的衝擊波當中,精靈們拼命抵禦著,建立一層又一層的屏障,把小樹挖出來扛著飛奔。

在離開紮根地之前的最後一眼,兩個肩並肩抵禦衝擊的精靈,兩個平時守衛它、給它澆水,在它身邊讚美月光的精靈,化成了飛灰……

他看見,精靈們將古樹變化為巨大的航船,穿越萬里海濤,駛向不知名的遠方;

他看見,精靈們找到了新的島嶼,在島嶼最高峰的火山頂上,建立了新的永恆之井;

他看見,精靈們環繞著永恆之井,種下了各式各樣的樹木……

冬去春來,一棵棵小樹茁壯成長,一棵棵大樹倒下死去。有的能成為老樹,有的能成為古樹,然而,大多數,絕大多數,都沒有突破古樹的極限……

“最後,只有我,只有我站在這裡了……”

澹澹的,悵惘的情緒飄了過來,如同秋天到來,打著旋子落下的黃葉。格雷特也跟著嘆了口氣,繼續往下看:

他看到這棵越長越大、出類拔萃的樹,被移栽到火山頂的正中央,讓它接替了曾經世界樹的職責;

他看到充沛的魔力供應下,世界樹的視角越來越高,穿越雲層,俯瞰全島;

他看到一代又一代的女王,在樹下接過王冠,接受精靈們的歡呼……

他看到一代又一代的戰士,從世界樹上求得樹皮、葉片和枝條,葉片繪製卷軸,枝條織成長弓,樹皮加工成鎧甲;

然後,披掛著世界樹賜予的鎧甲,揹著世界樹賜予的長弓,踏上征程……

“永聚島上,還有地方需要戰鬥嗎?”

格雷特訝然問道。一瞬間,激動的、憤怒的意識就傳了過來,如同火焰:

“當然有!當然有!那些從地底鑽過來的、那些從世界裂隙裡鑽過來的卑鄙者!那些臭蟲!那些蝗蟲!”

它瘋狂地傳過來一大段影像。格雷特的視角,跟著世界樹升高、升高,升高到最頂端的樹梢,向下俯瞰一圈,再集中到海島的最西端:

在那裡,一條島鏈,遠遠地向外延伸。在島鏈末端的火山口附近,深黑色的裂隙當中,時不時地冒出一個腦袋。

很快,就有一支長箭從樹叢裡射出,“噗”的一聲,貫穿入侵者的眼睛,深深沒入頭顱。

“好箭法。”格雷特無聲讚歎。然而影像再次一轉,浩浩蕩蕩,海洋一樣的入侵者從裂隙當中湧出。矮矮的個子,灰黑色的面板,齜牙咧嘴的,扭曲的殘忍面容。

精靈這邊,站出幾十個施法者,火球,風暴,閃電,噼頭蓋臉地向裂隙砸去。

入侵者大批大批倒下,卻仍然有許多衝到陣前,更多的精靈,騎著獨角獸,騎著黑豹,騎著野豬,揮舞著月刃衝了上去……

“不是我們在這裡頂著,它們早就擴散到全世界了!”世界樹忿忿道。格雷特沉默良久,輕聲問:

“那麼,精靈族,為什麼不搬家呢?”

就像從舊大陸搬到新大陸那樣,就像新大陸的永恆之井炸了以後,從新大陸搬到永聚島一樣。再找一塊地方,再搬一次家,也不是做不到的吧?

世界樹沉默了。良久良久,他才傳過來一個回答:

“不能再搬了啊……”

它沒有說為什麼不搬,只是向格雷特傳達過來,一代一代精靈戰士,前赴後繼的堅定意志。格雷特輕輕嘆了口氣,拍拍他:

“方便的話,可以讓我——我和賽瑞拉,到你最頂上去看一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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