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蘊沒心情說廢話,直接問賀洽。

“敢問功曹此言,是你的意思,還是將軍的意思?”

賀洽尷尬地笑了兩聲,繞過桌案來到她的面前,長揖一禮,“女郎見諒!實乃將軍吩咐,下官方才領悟——”

還領悟呢?

他到底領悟了個什麼?

賀洽看她臉色,好似不怎麼高興,不是很能理解。大將軍沒有妻室,這還是第一次承認是人家的夫主呢,換別的女郎,得喜極而泣了吧?

難不成馮十二孃是有什麼誤會?

於是他想了想,又道:

“不瞞女郎,按舊例,前朝資產都是要收回入庫,另行處置的。將軍憐惜女郎孃家不得力,怕女郎受委屈,這才改了舊例……”

馮蘊冷笑,“那我要多謝將軍了。”

賀洽讓她笑得毛骨悚然,只好尬笑了事。

大戰當前,馮蘊沒辦法找裴獗講道理。

女戶主當不成,暫且忍下。

至少,田莊地契是她的。

裴獗這人,還有一點點不算多的良心。

想通這一點,馮蘊打起精神來。

“阿樓,把人叫到青山堂,我有安排。”

這些日子,馮蘊把府里人都摸清楚了。

繡娘出生的應容,心直口快,繡活很好,打理家務還行,拋頭露面就差一些。

文慧是青樓歌姬出身,看上去性子軟,但沉得住氣,懂分寸,知進退。

“慧娘,我把玉堂春交給你。”

玉堂春是安渡郡最大一座酒樓,也是馮家么房在安渡郡唯一經營的檔口,是安渡第一風雅場所,豪門大戶的聚集地。

馮敬廷以前宴前都安排在玉堂春。

玉堂春不僅有吃喝,還有彈棋、蹴鞠、戲射、投壺、藏鉤等娛戲,背靠馮敬廷這個郡太守和他背後的許州馮氏,誰都要給幾分臉面,賺得金缽滿盆。

文慧和林娥、苑嬌、柴纓、南葵等十個美姬,都是從玉堂春出來的。

樓中女子講究色藝雙絕,文慧不是這群人裡最美最有才氣的,但在北雍軍大營時,她最先投靠馮蘊,又識得幾個字,調教起來方便。

這是馮蘊思量好做的決定。

眾人聽來卻如天方夜譚。

就連文慧自己都不敢相信。

“女郎,交給妾,妾行嗎?”

馮蘊一笑,“行。怎麼不行?眼下賀功曹來了,安渡郡會逐漸恢復營生。咱們不用像以前那樣辦什麼山珍豪宴,家常吃食開始即可。”

眾人這才看出十二孃不是在說笑話。

是真的,要把玉堂春的生意,交給文慧一個弱質女流,一個玉堂春出來的歌姬……

她們以前都以為,馮蘊世家貴女,自恃甚高,根本看不起樓裡出來的姐妹,私下裡沒少埋怨。

沒有想到十二孃胸懷寬廣,所思所想,全然不是這些……

文慧很有些激動,眼圈都紅了。

自從被將軍賞給馮蘊做僕女,她以為自己的一生都是端茶倒水,過下人的日子。

後來入了府,十二孃沒讓她做髒活累活,反倒讓她跟樓總管一起去讀書,她也只當十二孃身邊人多,用不上她……

怎會料到,昔日討好客人的歌姬,有朝一日可以做玉堂春的主事?

文慧的眼淚幾乎決堤,又哭又笑,不停拿帕子拭淚。

“哭什麼?”馮蘊唇角上揚,“一個玉堂春就歡喜成這樣?以後咱們有更大的買賣時,你該如何?”

文慧哭得吸鼻子,“妾怕做不好,丟女郎的臉。”

馮蘊莞爾,“丟臉不怕,我不要臉。不丟錢就好。”

馮蘊並不管旁人怎麼想,再又吩咐,“慧娘不用緊張,開張前,我會把事情都理順,再找人帶你、教你。這邊你再在府裡挑幾個人合用的人,打打下手。”

文慧仍然在哭。

以前,她以為有男人為她贖身就是喜歡,等她被獻出才知道,男人只當她是個不值錢的物件,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尊重過她,沒有人看到過她的好……

文慧慶幸當初在大營裡的決定,拭乾淚水,端端正正地朝馮蘊一揖到地。

“妾自當盡心盡力。”

青山堂裡一個個都興奮起來。

林娥怔愣許久,這時才衝出來,“慧娘,我同伱去玉堂春,我識得幾個字,最會招待客人……”

“不行!”馮蘊搶在文慧開口前,淡淡道:“你們幾位,我另有重任。”

林娥心裡涼絲絲的,又恨又氣。

她不相信馮十二會大發善心,也像對文慧那樣給自己委派個差事,於是委婉地道:

“妾與慧娘一樣,都是從玉堂春出來的,最明白這個行當……”

“不勞煩林姬了,往後玉堂春不賣色藝,只賣廚藝和才藝。”

馮蘊一句話不輕不重,把個林娥臊得臉頰通紅,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那,那妾等做什麼?”

馮蘊抬眼看她,笑得隨和。

“明日去了,你就知道了。”

當天晚上,馮蘊沒吃夜食就睡下了。

半夜裡,長門院裡火光大熾。

韓阿婆匆匆撩帳子進去,看到馮蘊坐在床上,大汗淋漓,身子不停地顫抖,好像受了什麼驚嚇,心疼壞了……

“這是怎麼了?魘住了?”

馮蘊恍恍惚惚地抬頭看她,好像沒回神,“阿婆?”

“唉!”韓阿婆坐下來,輕撫馮蘊的後背,“看十二孃不肯跟將軍,老僕就知道,你心裡還裝著那個人……”

馮蘊皺眉,“哪個人?”

韓阿婆看著她,欲言又止,“方才老僕聽見,十二孃在喚………蕭郎……一聲聲的喚……那哭得呀,摧心摧肝的,揪得人喲。”

蕭郎嗎?馮蘊臉色煞白。

韓阿婆看她不言語,直嘆氣,“十二孃這心思呀,老僕都明白,可咱們要往前看……你是從晉軍營地出來的,即便清清白白……”

說到這裡,她有些不忍心,打住話題。

“陳夫人存心要把瑩娘許配蕭郎君,你大伯也不是公允的家主,說不定這時,人家已經成事了……十二孃啊,馮家咱們是回不去了,忘掉蕭郎吧,安心跟著裴將軍……”

馮蘊垂眸,重新躺回榻上,“阿婆去歇吧。”

韓阿婆幽幽一嘆。

也不知十二孃遭了多少罪,才磨成這樣一副心性。

明明有心事,也不肯再說了。

等韓阿婆離開,馮蘊又把鰲崽抱過來,摟入懷裡摸頭安慰。

“崽方才是不是嚇壞了?不要怕,那是夢,只是夢而已……姐姐不會再讓人傷我,也不會再讓人傷害我的鰲崽。”

鰲崽伸出舌頭舔她的臉,馮蘊溫柔地摸它的肚皮。

“你說,他們真的成事了嗎?”

“快立秋了,快了吧。”

黎明時分,信州城。

馮敬廷在睡夢裡,被馮瑩的叫聲驚醒。

棄城而去後,他不敢回齊都臺城,暫居繼子溫行溯在信州撫軍的宅子。

這座宅子沒有太守府寬敞,院落相鄰,一牆之隔,馮瑩的叫聲在夜裡十分清晰。

陳氏比他先起來,摸著衣裳叫僕婦掌燈。

“阿瑩近來是怎麼回事,夜不安寧……”

說著她嗔怨地瞄一眼馮敬廷,“那蕭三也不給個痛快話!你個當爹的也不上心……”

又道:“眼下阿蘊是不行了,不能讓阿瑩也空等吧。咱們么房,被長房壓一頭就算了,二房三房哪個不欺到頭上?虧你還是嫡出,要是婚事砸了,你丟得起這個人,我陳家可丟不起……”

“唉,我何嘗不急?”馮敬廷遲疑著坐起來,“可我剛丟了城,竟陵王也正枕戈待旦,哪顧得上兒女私情?我兒還需等待……”

“等等等,就知道等,我看你就是窩囊。前怕狼後怕虎!”

“你……”馮敬廷想發火,看陳氏發怒,又歇了聲。

“真是婦人之見。這樁婚事,不是小兒女嫁娶那麼簡單。你不要操心了,他大伯自會安排……”

“你和老大,全沒有讓我省心的。”

馮敬廷讓妻子說得頭痛,“別顧著說我,去看看阿瑩吧,小姑子沒經過事,從安渡出來受到驚嚇難免會害怕,多哄慰片刻。”

陳氏紅著眼嗯一聲,“阿瑩可憐,都要委屈死了……”

馮敬廷輕拍她的後背,眼神有短暫的飄忽。

說到可憐,他不敢去想那個被他送入敵營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