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也是立春。

宋遊正在院子裡收拾行囊。

衣物要全都帶上。

也沒幾件衣裳,不佔多少空間。

水囊乾糧、鍋碗茶杯、筆墨紙硯、輿地紀勝,包括灶屋樑上掛的沒吃完的肉,不多帶東西,可該帶的也一樣都不能少。

此去路長,難免風餐露宿,春寒料峭,夜間保暖之物也得帶上。

俞知州贈予的羊毛氈是上品,壓得很薄,比褥子更隔寒保暖,疊起來也沒多少地方,再帶一床廟會上買的薄毯,借宿荒山野廟也不怕了。

這年頭有類似馱包的被袋,也是在廟會上買的,商旅、隨軍常用的那種,結實能裝,裝好之後,便放在馬背上。

斗笠蓑衣掛在上邊即可。

棗紅馬乖巧站著不動,任他擺弄。

今昨兩日都是立春,萬物生機之始,生氣最是濃郁,這抹生氣對世間萬物皆有大好處。今年山下第一縷立春的靈力,又有不同,宋遊將之贈予了棗紅馬,使它現在看起來神采奕奕。

全都收拾好了,又把院子也給收拾乾淨,無論是頭頂的蛛網還是牆腳的灰塵,都要清掃乾淨,該收撿起來的也都要撿起來。

最後才拱手與竹林方向道別:

“半年來多有打擾,又常聽夫人唱曲,消磨閒暇時光,雖心中享受,可細細想來,實在無禮。此般離去,該向夫人道個別,道聲歉意,只願夫人早日化解執念,或早日等到郎君回來。”

這是白天,竹林方向自然沒有回應。

倒是三花貓抬起頭來看他:

“我要說什麼嗎?”

“不用。”

“哦。”

一人喚馬出門,一貓身後隨行。

門外羅捕頭一身皂衣,站在巷口。

“在下為先生送行。”

“班頭有心。”

還未出城,劉知縣又領著俞知州慌忙趕來。

“要早知先生今日要走,俞某昨日便該為先生設宴送行,還請先生恕罪。”

“知州哪裡的話。”

“無論如何,都是俞某不周!今日趕來也匆忙,好在沒有錯過為先生送行,只在來的路上為先生買了些能放的點心,半路充飢用,又為先生帶了一床羊毛毯一件蓮蓬衣,半夜禦寒用,請先生務必收下。”

宋遊依舊看了俞知州幾眼。

“便多謝知州。”

“先生此去何方?”

“暫不知該去何方,只往東走。”

“先生此行多久?”

“二十年。”

“……”

俞知州一時怔住了。

身後的羅捕頭、劉知縣也為之一愣。

二十年……

人這一生有幾個二十年?

只聽說過有人用二十年來追名逐利,有人用二十年來自甘墮落,卻從未聽說過有人用二十年來遊歷人間。

二十年間風雨無數,誰人能料?等到二十年後,誰也不知他們是否還會站在這裡,甚至不知他們是否還在人世,就是最年輕的羅捕頭,其實也已經過了而立之年了,二十年後,五十有餘,就是還沒入土,也已白髮蒼蒼。

而聽先生說這話時,卻是語氣淡然,好似覺得稀鬆平常,全然不把二十年的歲月當一回事。

俞知州一時心裡五味雜陳。

此時一別,便是今生難見吧?

“先生慢走。”

“多謝諸公。”

雙方面對面深深施禮。

隨即宋遊領馬而去,越行越遠。

幾人在身後看著,內心都很奇妙。

回想起這半年來先生在逸都的所作所為,無論是金陽道上剪除霧鬼,還是佛祖殿前火燒妖僧,亦或是幫助抓獲廟會上變戲法的賊人,隔著半個逸都城降雷劈人,又淡泊名利,逍遙灑脫,往常他們多少也見過有道行有本事的人,好比那廣宏法師,可如先生這般高人,又哪曾見過?

故事中在世的神仙怕也不過如此。

這般神仙,該用書記下來。

……

朝雲靉靆,行露未晞。

一人一貓一馬出了城門。

那馬沒有韁繩,宋遊也無需韁繩,只見他在前邊走著,馬兒便默默跟在後頭,再旁邊還有一隻貓,也是乖巧的跟著,旁人看來只覺神奇。

前方又是千山萬水,晴雨難測。

不過道阻且長,行則將至,宋遊只保持著一顆寧靜的心,一步一步往前走。

城外黃土路,通往視線的盡頭。

道旁農田村舍,風景清秀。

一路淺草枯黃,隨著太陽出來,露水蒸發,而地上灰土厚重,每一腳踩下去都會激起一小篷灰塵。宋遊很喜歡這種感覺,這讓他踏出的每一步都變得更有視覺效果,也因此變得更清晰真實。

三花娘娘依舊跑前跑後,這裡聞聞,那裡嗅嗅,時而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們好像走過這裡。”

“三花娘娘聰明過人。”

“我們為什麼又要回去?”

“只有這一小段是重複的。”

“我們要去哪裡?”

“往東走。”

“東是哪邊?”

“太陽早晨出來的那一邊。”

“去那邊做什麼?”

三花貓一邊邁著小碎步跟上他的步伐,一邊歪頭往上看他:“你要去找太陽從哪裡出來嗎?”

“不是。”

“那你去找什麼?”

“去找山水奇絕之處,去找民風淳樸之地,去找傳說中的神仙,去找那些故事裡才有的生靈,去看這個世界所有精彩奇妙的地方。”

“……”

小貓兒歪頭看了他很久,消化了很久,才搞清楚,隨即說:“廟子裡就有神仙,三花娘娘以前也是神仙。”

“他們……”

宋遊搖頭笑了笑:“不過是當官的鬼罷了。”

“那你說什麼是神仙?”

“不好說。”

“你也不知道?”

“我沒見過。”

“那你還去找。”

“沒見過才要去找。”

這個世界不如前世發達,卻也有不少奇妙之處,即使宋遊前半生一直待在道觀,也已經見識過了一部分,但他覺得還該不止於此,所以想再去見見更多的更精彩奇絕的風景,更玄妙有趣的東西。

這次再出發,無疑比之前要舒服很多,一來有三花娘娘陪伴,二來準備充分,三來多了一匹馬,至少不必再背行囊,是空手前行了,於是有更多心力來感受走過的每一步路。

到了下午,便又上了金陽道。

古道有古樹,遮陽又遮雨。

正好今天天氣也好,走在這樣的林蔭小道里面,陽光隱隱綽綽,斑斑點點,從中緩慢的行走,腳踏在青石板上,眼前時亮時暗,一下被陰影所籠罩一下又有陽光打在身上,耳旁馬蹄得得,心中從容,不愁千里路,不懼風雨聲,感覺便也美極了。

沒走多遠,又見一茶攤,人也不少。

這條路雖同為金陽道,但過了逸都,已不再是之前走的那一段了,這茶攤也是沒遇見過的茶攤。

正好有些累了。

宋遊牽馬過去,在茶攤前停下。

“要一碗茶。”

末了又補一句:

“好茶。”

茶攤老闆是個駝背的老人,看起來很是慈祥,立馬過來招待:“小先生,除了茶水可還要些吃食?馬的草料小攤也有提供,價錢便宜。”

“不必了。”

宋游出門帶了蒸餅和饅頭,只消一碗熱茶化著吃。

而這馬看似馱了不少東西,其實都不重,這一路走來遠算不得重役,反而慢慢悠悠,它邊走邊在路旁尋些野草來吃,現在全然不餓。

“哎喲!”

老丈想為宋遊拴馬的時候才發現,這小先生的馬竟沒有牽繩。

“小先生你的馬……”

“馬兒聰慧,不必韁繩。”

“不怕丟?”

“不怕。”

老攤主大為驚奇,但也去打茶了。

一個炊壺,倒上滿滿一碗。

身邊的江湖人、商人也頻頻向宋遊投來目光,這本只是一件略有些出奇的事,配上宋遊那身道袍,好像立馬就多了幾分玄妙的意味,即使桀驁的江湖人也收斂了輕蔑的目光。

但見宋遊掰開饅頭,取肉餡喂貓,自己吃外頭的麵餅,不由又多幾分稱奇聲,小聲議論不止。

一人一貓都不管他們。

馬兒也只默默站在攤前,沒有栓繩也不亂跑,見旁邊有中意的淺草嫩芽,也只走出一兩步,低頭慢慢啃食,不走遠了。

期間不斷有人結賬離去。

但凡有從左邊路來、往右邊路去的,老攤主必上前躬身請問,問他們去往何方,想要請人幫忙帶信。

不過問了很多人,都收穫不大。

這年頭山高路遠,書信難遞,離了官馬大道,路上既有妖鬼又有山匪,書信便更難遞了。

而這金陽道上除了官府的人,便多是客商與江湖人。商人要麼重信,要麼重利,重信的怕帶不到,不敢輕易答允,重利的又嫌錢少,問了半天也只有一個商人同意,卻也不見得能平安送到。

“……”

宋遊把碗端高,喝下最後一口茶。

甚至端起碗還停了一下,等掛在碗壁上的茶湯留下來。

他算是摸清楚了,這官馬大道上的茶,越貴料越多、越頂肚子,且滋味豐富,有鹽又有糖,還加了梅子。滿滿一大碗,加兩個饅頭,他居然已經感覺肚子裡被填飽了。

“結賬。”

“十文錢。”

趕上一碗餛飩了。

倒也正常,前世喝杯奶茶,還要比吃碗餛飩貴一些。

老丈佝僂著腰,看宋遊數著銅板,一邊看一邊堆出笑意:“敢問小先生,這是要去哪?”

“往東。”

“可要經過栩州攏郡?”

“……”

宋遊將十個銅板數好,卻一時沒有回答,而是笑著問攤主:

“老丈想要帶信?”

其實他只聽過栩州,在逸州的東邊,往東是要經過栩州的,卻完全沒聽過攏郡。

“正是!小先生若要去攏郡,順路的話,小老兒便想請小先生為我帶一封信!”老攤主說完,又連忙道,“小先生儘管放心,絕不讓小先生白帶!”

“一封什麼信?”

“小先生真要去攏郡?”

“在下山野閒人,遊歷天下,正不知往何處去。只知道往東,要過栩州。若老丈有急事,去走一趟攏郡也無妨。”

“小老兒不騙小先生,早年家貧,我那兒子隨他二叔去栩州攏郡做買賣,後來就留在了栩州,中間隔得遠,離了大路又有山賊,上次回來離現在已經有兩年了,前幾日我家老婆子想她那兒子,思勞成疾,徹夜不眠,前日已臥病在床,小老兒求路過的官人寫了幾封信,想請人帶過去,好教他回來看看……”

“原來如此。”

山水能隔音信,卻不該隔了母子親情。

宋遊幾乎沒有多想,淡然一笑:“那在下就借為老丈帶信一事,去見識一番攏郡的山水。”

“謝過小先生!”

老丈頓時感激不已,深深鞠躬。

宋遊哪敢承受,只得連忙將他托起:“受不得如此大禮,在下本就雲遊四海,老丈為我指路,說起來該我謝過老丈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