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

趙大將軍冷靜了下來,他靜靜的看著眼前這個年輕的讀書人,澹澹的說道:“如果沉欽差,可以讓朝廷同意趙某現在回朝歸養。”

“趙某二話不說,這就跟沉欽差回建康去。”

他的目光,一直看著沉毅,目光中意味難明:“只怕沉欽差你,雖然是朝廷的欽差,卻不可能替天子言事,做不了這個主。”

沉老爺微笑道:“我又不是負責淮河水師的欽差,自然管不了趙大將軍的事情,不過趙大將軍若真有歸養的心思,這一次抗擊北齊之後,不妨回建康一趟,跟陛下說說心裡話。”

他神色平靜:“把守國門的重任,趙家已經擔了三代人了,或許是時候應該放下了。”

“放下…”

趙祿看著沉毅,冷笑了一聲:“這擔子放下,交給誰來挑起來,像沉欽差這種文弱書生麼?”

“甲子之前,大陳之所以國事傾頹,便是因為你們這些讀書人,權勢大到了無邊無際的地步,不僅管著文事,還要插手武事!”

“甚至兵部還搞出了行軍圖,讓前線的軍隊照行軍圖來打仗!”

趙祿悶哼了一聲:“簡直是可笑至極!”

“若非你們這些讀書人,大陳何至於只剩下半壁?神州何至於陸沉?”

“若非家祖,撐起了最後一點武夫的尊嚴,替大陳擋下來勢洶洶的胡人,你…你沉子恆,還能在這裡耀武揚威麼?”

聽到他這番話,沉毅站在原地,先是沒有接話,然後啞然失笑。

他聽出了趙祿話裡的意思。

趙崇大將軍,有沒有擋下胡人,跟沉家其實關係不大,尤其是跟沉毅關係不大,至多是沉家當年遭受兵禍衝擊絕代,導致沉毅沒有來到這個世界上而已。

但是不管沉家怎麼樣,都跟他們趙家,沒有任何關係。

所以,趙祿這一句“你沉子恆還能在這裡耀武揚威”,並不是跟沉毅說的。

而是對朝廷說的,或者直接一些,就是跟皇帝說的。

這句話裡,帶了不少專屬於趙家的怨氣。

沒有我趙家,你姓李的,還能在這裡耀武揚威麼?

沉毅聽出了他話裡的意思。

於是澹澹的看著趙祿,笑著說道:“大將軍看來沒有讀過史書,不知道前朝是如何因為武夫割據而崩滅,也不知道天下為何紛亂數百年。”

“這才有了本朝的重文抑武。”

沉老爺兩隻手攏在袖子裡,靜靜的說道:“天下事,都脫不開物極必反這四個字,聖人說中庸二字,便是這個道理,文官總攬一切誠然不對,但是武夫割據一方,恐怕也是不成的。”

“朝廷那邊,會慢慢明白這個道理的。”

“但是不管是什麼道理。”

沉毅靜靜地說道:“也沒有天底下,再出一個趙閥的道理,大將軍,你說是不是?”

趙祿眯了眯眼睛:“沉欽差這幾年,一直孜孜不倦的與我趙家作對,扳倒了我們趙家,於你又有什麼好處?”

“沒了我們這些武夫,你指望朝廷裡那些筆桿子,上陣帶兵打仗?”

趙大將軍嗤笑道:“他們,恐怕連安營紮寨,都弄不明白。”

“文官,也未必不能帶兵。”

沉毅雙手攏在了袖子裡,靜靜的說道:“沉某不就是文官?”

“你是文官?”

向來不苟言笑的趙大將軍,甚至忍不住“哈哈”笑了一聲,他笑了幾聲之後,這才指著沉毅說道:“你以為你兩榜進士出身,你就是文官了?”

“你自己想一想,你入仕至今,幹過幾天文官的行當?”

趙大將軍冷笑道:“哪一個六部的司官,會像你沉七這樣,四處領兵?”

“你早已經不是文官了!”

說到這裡,趙祿突然向前走了兩步,他走到了沉毅面前,只有一兩步的距離,然後微微低頭,低聲道:“沉七,像你這樣的人,我不是第一次見。”

“先帝朝之時,有一個人,跟你幾乎一模一樣。”

“他姓袁。”

趙大將軍慢悠悠的說道:“也是兩榜進士出身,也是非要北伐不可的性子。”

“從憲宗皇帝開始,他便孜孜不倦的上書朝廷,號稱只要朝廷重用,他可以在五年時間之內北伐成功,收復北方故土,讓大陳宗廟,還於舊都。”

“讓世宗皇帝的懸棺,得以入土下葬。”

說到這裡,趙大將軍笑了笑:“憲宗皇帝沒有信他,也一直沒有用他。”

“但是先帝信了。”

“先帝登基之後,便開始重用這位袁老爺。”

“只數年時間,便拜其為徵北大將軍,總攬一切徵北軍務。”

“其時,便是中書宰相,也要避其鋒芒。”

說到這裡,他看向沉毅,靜靜地說道:“可是結果呢?”

這個故事,沉毅是聽過的。

先帝朝徵北大將軍袁渡。

率軍北伐。於兩淮大敗於北齊大將周晉安之手,以至於其後十幾近二十年年時間裡,整個大陳朝廷,再無一人敢言兵事。

以至於龜派的首領楊敬宗,一路做到首輔的位置上,權傾天下。

“夷三族。”

趙大將軍冷冷的說出了同樣冰冷的三個字。

“夷三族這三個字是什麼意思,沉欽差是讀書人,自然比趙某這個武夫要清楚,趙某也不想再多說什麼。”

他嘴角露出了一個笑容。

“最後說一句,志向遠大,滿腔熱血的年輕人,趙某這輩子見得多了。”

“所有年輕人,都想高高躍起,跳上最高處,一覽群山小。”

“可是呢。”

“絕大多數年輕人,不僅跳不起來,還會從原有的位置上跌落下去。”

說到這裡,趙大將軍轉身離開:“沉欽差你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年輕人,到目前為止,你已經從原來那個江都書生,一躍成為了朝堂上的大人物,能走到這一步不易,希望沉欽差要珍惜。”

說到這裡,他停下腳步,回頭看了沉毅一眼,臉上露出了一個有些瘮人的微笑。

“對了,提醒沉欽差一句。”

“先帝當年,與袁大將軍…”

他轉身離開,帶著一眾淮河水師將士,慢慢走遠。

“關係也很好。”

只留下這麼五個字,飄蕩在沉毅耳邊。

沉老爺微微皺眉,看著趙祿離去的方向。

他心裡清楚,趙祿這個人,不怎麼喜歡說話。

但是他今天,卻跟自己說了這麼多話。

就說明,他已經沒有什麼手段可以用了,或者說沒有什麼手段,能夠對沉毅奏效了。

因此,他才會選擇用言語攻擊,擾亂沉毅的心志。

可是即便如此,沉毅還是被這番話,說的心裡有些不太舒服。

深呼吸了幾口氣之後,沉老爺才重新冷靜了下來,他眯著眼睛看著趙祿離開的方向,悶哼了一聲。

“要是所有人都裹足不前,這世道便沒有明天了。”

小聲說完這句話,沉毅回頭看向不遠處的凌肅,緩緩說道:“凌將軍。”

凌肅一路小跑,跑到了沉毅面前,畢恭畢敬的低下了頭,神態恭謹。

“沉公,您吩咐。”

“今天就收拾罷,明天一早,咱們動身回淮安去。”

說到這裡,沉毅看向北邊,緩緩說道:“齊人這一戰,受創不輕,應該會安分一段時間,等著燕都朝廷的援兵趕到。”

“難得能安生一段時間。”

“他們的援兵到了之後,恐怕又是苦戰,在下一次打起來之前…”

沉老爺吐出一口氣。

“咱們要做好準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