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熙帶著眾人走了小半天,眼看便要到容城了。

他自從回了鄴城,好久不騎馬,反而有些不適應了。

而且最近數次大戰,他在後方指揮,如今親自帶兵巡邏,讓他感覺既熟悉又陌生。

斥候的隊伍多了不少人,都是北新城打仗活下來的老兵。

這些親衛不適合做府兵屯田,屬於袁熙的私軍,倒像是唐朝的募兵。

中國幾千年的戰爭史,無論從裝備還是軍事思想,都是在逐漸進步的。

唐朝的募兵制度固然不完美,但與此世相比,也有其優點。

區別在於軍功上。

漢代吃糧餉的兵,打勝仗以分財貨作為獎賞,若不是立下大功,基本上終生就是兵士,而自備糧餉武器的漢庭羽林郎,皆出身良家子,因軍功擢升,且升遷極快,這才是中層軍官的骨幹。

所謂付出越多,得到越多,從起點上就不同。

比如袁熙帶的普通軍士,打敗仗後也可能會逃跑,而不顧袁熙這個主帥。

但袁熙這些私兵,則是和袁熙共存亡,絕不會拋下他逃跑,所以相對能夠得到的糧餉武器盔甲,也是最好的。

袁熙見孫禮一本正經地跟在自己身側,打趣道:“怎麼,當了爹像變了個人一樣?”

孫禮一聽,才苦著臉道:“別提了,我走了之後,我娘天天罵我,說公子上次不帶我走,就是我太散漫,讓公子嫌棄了,還說我是孫家之恥。”

“我娘聽到公子回來,很是高興,直接把我踢出門,說這次讓我一定跟好公子,不然她回去削我。”

袁熙聽了,哈哈一笑,剛要說話,突然臉色一變,從懷中拿出望遠鏡觀察起來。

等他看清望遠鏡的情形,這才放下心來,是太史慈帶人迎接自己來了。

袁熙突然發現,自己打了幾場大仗,越是看多了戰場上的生死,越發有些怕死了。

這不對啊,不都是打仗越多,人越勇的嗎?

不一會,太史慈帶著幾十騎軍過來,和袁熙相見,兩邊人馬合兵,一同往容城而去。

路上太史慈說了帶兵屯田的事情,倒是諸事順利,易京雖偶然有騎兵來騷擾,但看到容城防備嚴密,便都退了回去。

袁熙聽太史慈安排的條理分明,不禁連連點頭,太史慈頗具將才,把事情交給他,還是很讓人放心的。

袁熙想起自己上戰場多了,卻越來越來怕死的事情,便向太史慈說了。

他最後道:“我聽子義兄曾單騎出城,突破管亥黃巾的包圍,當時是不是一點都不害怕?”

太史慈失笑,“怎麼可能。”

“當時我最怕的,就是敵人流矢把我胯下坐騎射死,那我便要死在亂軍中了。”

“要說不害怕,不如說當時根本沒有時間讓我害怕。”

“當時身陷重圍,我需要不住轉頭,環顧四面八方,將所有逼近我的敵人動向都猜透。”

“有幾個射箭的,有幾個逼近我的,有幾個能對我實際造成威脅的,射過來的箭怎應對,我都要料敵機先,提前猜準,才能抓住逃走的空隙。”

“只有這樣做,我才能尋得一線生機。”

袁熙聽了瞠目結舌,這些他光聽就夠頭痛了,實際上根本做不到!

他不由出聲道:“我在中軍看到無數人瞬間死亡,身體便會發抖,看來是我遠不如子義的緣故。”

“當初我親自帶著斥候殺馬賊,卻沒有這麼膽怯。”

太史慈搖頭道:“我不同意公子的想法。”

“公子為一軍統帥,和我這種陷陣之將不一樣,統帥保護好自己,便是對麾下將領兵士最大的保護。”

“若公子不怕死,指揮的時候,可能也會不顧忌手下生死,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恕我直言,最早的時候,公子被斥候保護殺馬賊,屬於欺負弱小,根本不算直面死亡。”

“公子青州那幾戰,應該才算是真正成為一名將領。”

袁熙大汗,太史慈說話也太直白了,這明說自己開始的時候,只是個不怕死的愣頭青。

不過想想也是,只有知道死亡的恐懼,才知道生命的可貴。

太史慈趁機悄聲道:“我還是覺得,公子不該以身犯險,那田豫未必會上當,他要帶的人多怎麼半?”

袁熙低聲道:“子義兄的意思我明白,但田豫這人,必須要在易京之戰前解決掉。”

田豫要是參與易京之戰,能否活下來還難說,關鍵那個時候袁熙肯定會參與,要是殺了公孫瓚,便很難招降田豫,歷史上的袁紹也是如此。

但田豫對幽州來說非常重要,此人對付烏桓鮮卑很有一套,算是北地之中,少有的外戰內行之人。

若能被袁熙所用,將來幽州便會安全許多。

太史慈聽了,便不再多言。

接下來的日子,袁熙帶著斥候們天天出城打獵,太史慈則像消失了一樣。

易京城中,某幢小屋之內,兩人正對坐飲酒。

田楷,田豫。

他們都是漁陽雍奴人,算來還是同族遠房親戚關係。

田豫沉聲道:“探子傳回的訊息已經確定,在容城天天出來打獵的,確實是袁熙。”

“待我領白馬義從,為你報青州之仇。”

田楷搖頭道:“那可是袁家兇虎,國讓不要輕舉妄動。”

“此人不僅善於謀劃,聽說武力也極為可怕,連劉關張三人都被他打退。”

田豫搖搖頭,“正因為此人威脅甚大,才需要儘早除掉。”

“青州三戰,皆是此人謀劃,要是他隨大軍攻打易京,豈不是更加危險?”

田楷默然,猶豫了下,說道:“他這種人,不會無緣無故來容城,必定是有所圖謀。

“甚至有可能,他就是衝著國讓來的。”

田豫一仰頭,猛地將眼前酒杯裡的酒喝光,沉聲道:“我也明白,對方說不定就是在引誘我出去。”

“但對方身為袁家子,以身做餌,我要是不應戰,豈不是丟了田家的臉?”

“我會找準機會,以命換命。”

“至於易京,就交給兄了!”

田楷聽了,低頭不語,良久才抬頭道:“國讓,別趟這渾水了,薊侯(公孫瓚)已非明主,你沒必要陪著送死。”

田豫聽了,盯著田楷道:“那兄呢?”

田楷嘆道:“薊侯對我有知遇之恩……”

田豫出聲道:“我不也是一樣?”

兩人相對無言,他們都明白,公孫瓚這個樣子,易京被攻下是遲早的事情。

而他們的下場,也已經註定了。

田楷猶豫了下,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和田豫一起去的話。

他個人武力很是一般,即使跟著過去,也只是拖後腿。

他舉杯道:“那我便祝國讓馬到功成了。”

田豫哈哈一笑:“承兄吉言,成或不成,來年兄在我墳頭上帶壺酒好了。”

他本就沒打算回來。

田楷心中一嘆,鄴城傳來訊息,正要調動大軍,哪裡還能等到來年。

他也笑道:“咱們兩人誰能活下來,誰就給對方上墳!”

兩人將杯裡的酒一乾二淨,同時望向窗外,遠處高聳的望樓,公孫瓚應該還在裡面。

兩人同時湧起了一個念頭。

媽的,公孫瓚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嗖的一聲,袁熙一箭射出,遠處的兔子中箭,在地上翻滾了幾下,便不動了。

孫禮歡呼一聲,打馬過去,一手扣住馬鞍,身體側斜,另一隻手伸出,已經將地上的兔子撿起。

他身子一擺,重新坐回馬鞍。

這一手極為漂亮,引得斥候們紛紛喝彩。

孫禮得意洋洋地提著兔子,兜了個大圈子,方才回來。

袁熙卻是不太高興,出來七八天了,怎麼幾十裡外的易京那邊,至今還沒有動靜,自己是不是做的太明顯了?

這樣下去他也拖不起了,總不能一直在這裡浪費時間,北新城不少事情等他回去呢。

他和眾人又射死了幾隻兔子山雞,眼看一天又要這麼過去,只得帶人往容城而去。

離容城城牆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他們遇到了正在屯田的兵士。

如今春耕已經結束,這些兵士們正在開挖溝渠,將附近的河水引入農田中。

那些兵士們見袁熙來了,連忙直起身子,袁熙跳下馬來,示意他們不用管自己。

那些兵士見了,又揮動手中的工具挖起土來。

彼時的挖土工具,不是後世的鐵鏟和鐵鎬,而是一種名叫鍤的直插式挖土工具,又寫作臿。

《釋名》“臿,插也,插地起土也”。

最早的鍤是木製的鍤,與耜差不多,或者說就是耜,在木製的鍤刃端加上金屬套刃,就成了鍤,可以減少磨損和增強挖土能力。

鍤是商代新出現的農具,發展於戰國,盛行於漢代,一直沿用到南北朝以後,主要有一字形和凹字形兩種,在興修水利取土時發揮很大作用,故有“舉臿為雲,決渠為雨”的民謠——《漢書溝洫志》。

袁熙拿起一把鍤,和兵士們一起挖起土來。

數里之外,田豫趴在林間雜草中,緊緊盯著袁熙,伸手抓住身側的弓,然後又鬆開了手。

好幾天了,他一直沒有尋找到合適的機會,便只能等下去。

但只要讓他找到一個機會,他便有五成把握,將箭支送入袁熙的身體。

袁熙的兇虎名聲太甚,導致田豫沒有信心單打獨鬥殺死對方,對方也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他也不想帶太多人出來,目標太大,徒然多死人。

於是他便只能採用最後的手段。

暗殺。

(本章完)